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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以我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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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战况很是激烈,以至于夜深了朱允炆也睡不着,趴在船舱里点着油灯看儿了留下来的带插图的话本。

陈子墨躺在船舱外,枕着双臂,眺望天上的星。

今日那个公公的话勾起了他童年的回忆,不那么好的,甚至可以说是阴影的回忆。

…………

御花园中有一处不小的湖,六月正午,蝉声起伏,荷花开得正艳。

湖边有座六檐飞脚亭,掩映在浓绿的肥厚芭蕉中,薰风入凉。

亭中的大理石桌上摆着几个水晶玻璃碗,碗里都垫着厚厚一层冰,冰上有青翠欲滴的梅子、汁水饱满的荔枝和红得发紫的杨梅……

小朱允炆一边挑拣着那些新鲜的冰镇水果,一边指挥着亭子外湖面上小舟中的一少年,说道:“再往前些,再往前些,对,那个莲蓬看起来最大。”

小舟上穿着崭新制服的少年是刚选入锦衣卫进宫不到半年的小陈子墨,挽着袖子,领口扯开许多,可头上的汗珠还是豆大般一颗颗滚落。

湖水并不清凉,被晒得温热。

锦鲤躲在荷叶下,贴着水面,有气无力地换着气泡。

“陈子墨,你右前方,那几个看上去更大些!”朱允炆贴着冰凉的石桌指挥道。

陈子墨叹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兰桡入水,拨动荷花茎叶,轧轧入白蘋。他收回浆,伸手去勾,不及。想要将船再往前划动些许,却发现左方、前方、右方都被荷叶挡住,只好探出身子,伸长了胳膊,指尖努力地向那个目标延伸。

然后便在一阵惊呼中,“哗啦啦、扑嗵嗵”地掉进了湖中。

翻了船,惊了鱼,搅碎了池水,跌破了荷叶。

还好他熟谙泅水,还未等慌乱的惊叫声完全平息下去,便已经双臂划着水探出头来。吐出一口土腥味的绿水,他一下一下地朝岸边游过来。

朱允炆急忙呵斥着身边的小宦官下去,可那些人像鹌鹑一般聚在一起,支支吾吾慌慌张张,一叠声地说着不会水。

陈子墨已经一手搭上岸边,被人拉着,爬了上来。

“你没事吧?”朱允炆凑过去,外头看着落汤鸡一样的陈子墨,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事的殿下。”陈子墨一手胡乱地擦去短发上的水,另一只手将一颗硕大的莲蓬头递给他,咧嘴一笑,一口的小白牙明晃晃得直映到人心坎里去。

朱允炆一愣,伸手去接,碰到对方坠着水珠的皮肤,微微发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快去换一身衣服吧……别着凉了。”紧接着他冲着一名小宦官说,“仪鸾司太远了,你先带他去你们那换一身吧,看你们年纪虽比他大些,但身量却差不多。”

“殿下,咱们的衣服,怕陈校尉嫌弃呀。”那名宦官偷偷打量了一下陈子墨,低头对朱允炆回话道。

“怕什么。”朱允炆随口问道,“陈子墨你忌讳么?”看见对方摇摇头,便满意地催促道,“快去吧快去快回,回来吃果子。”

众人一听,心下了然,彼此看一眼,都知道这小子这么一落水,在皇孙心中的地位是拾级而上了啊。

以后可不能得罪了。

“陈校尉,这边。”领路的那宦官客气的很,“陈校尉,当心脚下呀。这儿的石板碎了好久喽,报到将作司卿那去就说等着,后来去催了一两次,便不耐烦起来,说养心殿的瓦也要修,文昭阁的墙也得补,让咱们搁后头排着去。您也知道,咱们伺候宫里的贵人们,

时常要三更天才得回来,经常要在这路上跌跤呢。陈校尉,要不您下次逮着机会了,跟咱们殿下提一嘴?”

“啊?哦,好。”陈子墨见他说得如此可怜,于心不忍,答应下来。

“就是这里了。”这宦官先前两步推开门,院子还算整洁:西侧两棵半死不活的柿子树,东侧一个大水缸并着几个木盆。盆里泡着衣服,衣服堆后面歪坐着一面庞十分稚嫩的小宦官,靠着水缸酣睡得正熟,袖口被浸湿了一大片,没有察觉。

带陈子墨来的这宦官一看见这幅光景,眉毛眼睛都竖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照着脸“啪几”一巴掌将那小宦官扇倒在地,尖声骂道:“小王八犊子,让你偷懒来了?”

被留在原地的陈子墨目瞪口呆。

“毕公公,我,我就眯了一下眼。”小宦官看清来人,跪坐在地上,小声声辩着。

“还嘴硬?”啪几又是一巴掌。

陈子墨这才知道带路这宦官的姓,他有些看不过去,走上前说道:“毕公公,算了吧。”

“哎呀,哪里敢当得起您叫这一声公公呀,真是折煞了咱。”他低眉顺眼地对陈子墨说,“带您进去找套衣服换上,这还湿着呢。”

连堂的屋子,开门吱呀一声,扑面而来一小股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黏腻的腐朽气息。毕公公走进去,在榻上拉过一箱笼,取出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宦官衣服交到陈子墨手里说道:“怕您嫌弃,这套是新做的,都没上过身,且将就着穿一下吧。”

陈子墨接过来,小声道了谢,就开始解开自己衣裳。

“咱去外面等您。”毕公公走到门口,关门之前瞧了一眼,9、10岁的少年因为常年练武,身上的肌肉已经略显雏形,骨骼硬朗,薄肌分明。他有些羡慕。

片刻,陈子墨推门而出,身上穿着宦官的衣服,他低头瞧着自己,少年心性只觉得是有趣。

毕公公心里发笑,忍着不行于色,连忙接过他手里换下来的湿衣服寻了个空木盆装着,推到起先洗衣服那小宦官面前说道:“赶紧的先把这套洗了,晾干了洒些花露送仪鸾司去。”

小宦官这才知道,面前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竟是仪鸾司的,一边接过来一边在心里感叹,人和人的命怎么就差别这么大呢?若自己不被父母割了东西卖进来,若自己也能生在个富贵家里,要是也能进仪鸾司,该有多好。

陈子墨过意不去说道:“不用了吧,回头我自己洗就行。”

毕公公按下他的胳膊,“您待会儿还得去殿下那边呢,拿着这脏衣服可不好,放心,回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给您送去。”

“好吧。”陈子墨看向地上蹲着的那个小宦官,“劳驾了,你怎么称呼啊?”

小宦官一愣,“我、我姓魏。”

陈子墨点点头,道了谢,随毕公公出了院子。

此时无人会知,多年后,这个小魏成了东厂的大太监,改了名字,叫魏见墨。不过这是后话,只说现在,二人沿原路返回,途中毕公公突然捂着肚子。

“哎呦~”毕公公慌乱四顾。

“怎么了?”陈子墨瞧他弓着身子夹着腿,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坏了肚子……您、能自个儿回去么?咱有点急……”毕公公说。

“哦,那你快去吧,我认得路。”陈子墨看着他说。

“殿下要问起来……”

“没事的,你快去吧。”陈子墨都替他着急。

回去的路不难认,还是那条石板碎了一道的小径,他左右张望,这里的植物长得好没精神,月季花攀附在篱笆上,花瓣萎靡地掉了一地,还有些茎上的刺因为缺水变得褐黄。

他试图掐下一朵含苞的拿回去。

“什么人!”前方传来一声呵斥。

陈子墨吓得手一抖,折断了花梗的同时被刺破了皮肤,红豆一点的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他以为是自己坏了宫里的什么规矩,赶忙将花揣进怀中。

“问你话呢,哪个监的叫什么名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喊话的也是一个公公,手里拿着一柄浮沉,身后跟着四名宦官打扮的,抬着一顶轿子。轿子里的人听见,掀开帘子,探出头,皮白面红凤眼狭长,是个大太监打扮。

大太监笑眯眯地说:“模样倒好是俊俏,早秋,你不要吓坏了孩子。”他又朝陈子墨招招手,“你来。”

陈子墨舔了指头上的血,朝轿子走去。

“呦~离近了看这模样,倒是把你们都比了下去,不像伺候人的,倒是像个公子哥~”大太监翘着手指,点着四周众人。

“大监说的是,倒真是好模样。”众人嬉笑着附和。

“咱家瞧着面生,叫什么啊?”

“陈子墨。”

“几时入宫的呀?”

“三月末。”

“是了,那时候是有一批新进来的。”大监想了想又问,“做些什么差事呀?”

陈子墨想了想,“给殿下摘莲蓬,刚换了衣服,正要回去呢。”

大监抿着嘴笑,“皇孙该是在御花园,咱家路过,你上轿子来一同去。”

“好。”陈子墨看着这个老奶奶模样的大监十分面善,便爬了上轿子。

轿子不大,大监又有些发福,两人挨着坐有些热,陈子墨便往帘子边挪了挪。

趁着这个空挡,抽出身,从轿子里跳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跌跌撞撞地也不顾身后的呼喊,一溜烟地跑去,跑远了,才觉一阵恶心,撑着大腿干呕。

这时已经看见了那湖边的亭子。

“也不用跑得这么急嘛。”朱允炆看他狼狈的模样愈发好笑,“说了给你留果子,你还怕没有了不成?”

陈子墨大口喘着气,道了谢,坐在石桌边,连灌了两大杯水。

过几日,他穿着锦衣卫的衣服再遇那大监,对方的眼神晃了晃,却无人再提那日事。

再过几年,那大监告了老,被赐还乡。

陈子墨已成了千户,一年任务,带队路过,特意去找那大监的宅子。

他要那大监当面跟他赔罪。

可找到后,只见两个老仆,询问,才知道那大监去年病逝了。

他等了十年,终于有能力让对方跟自己说抱歉,对方却不在了……

…………

陈子墨躺在船上,望去银河繁星。

年少心中的恨意,没有了宣泄的对象,如何抚平,如何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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