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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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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内侍垂目低首,恭敬的候在永寿殿外。

殿内,地砖上放着的翡翠盖钮祥凤纹蹄足铜炉内,徐徐飘出的白色香烟散发出内敛温和的味道。

皇帝刘宣坐在屏风前紫檀嵌画描金山水罗汉床右侧,他穿着一身昏黄色龙纹锦袍,头戴进贤冠。

他闻出了香炉中紫檀燃烧散发出的淡淡苦味和空气中残余的药味,这味道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身旁的檀木小几上,他疑惑地想,皇后为何就这般喜欢檀木呢?檀香哪里比得上沉香?还是沁玉制的沁心香好闻,那香甜之气总让自己觉得安适。

这样想着,他的眉头松开了,嘴角带上了淡淡的笑意。他看向与他隔几而坐的皇后,问道:“皇后的身体无碍吧?”

冯茹的脸上瞧不出一丝病容,她梳着垂云髻,描了远山黛眉,抹了润泽的口脂,穿着檀色的广袖直裾。

她的面容上流露出岁月沉淀的美,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让她更显端庄大气。

那气息宁静,圣洁内敛的檀木香让她那焦虑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笑了笑,但她嘴中残余着的药的苦味却让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那好看的远山黛眉。

她回说:“劳陛下忧心,我身体无碍。”

她垂下眼,顿了顿又说:“只是忧心娇儿。”

刘宣掩在衣袖内的手捏紧了,他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殿侧那高大优美的连枝灯上,他看见那灯座上刻画着精美的梅花。

他微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匈奴如今强盛,为免战事只得应下和亲。”

冯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握得很紧,她神色有些激动地看着刘宣的侧脸,问道:“可为何是娇儿呢?她自小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了去国离乡,屈居人下之苦?”

刘宣转过头来看向冯茹。泪盈于睫、神色激动的冯茹他是初次看见,他倒觉得这样的她比端庄明理、恪守规矩的她要好。如今的她才是真真切切的凡人,不是那庙里受人朝拜慈眉善目的菩萨。

他心中愧疚,柔声说:“阿茹,对不住。姝儿要嫁给程爱卿,便只得娇儿去和亲了。”

冯茹听了这话,抬起左手重重地捏住了木几一角,她为了她疼爱的女儿一时忘了皇后的身份,她垂泪大声道:“刘姝她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私自去见程太尉!张贵妃还包庇放纵她!她们害惨了娇儿啊!”

刘宣皱起了眉,脸色阴沉起来,他忽然觉得还是那个端庄温和像菩萨一样的冯茹好,至少那样的她不会让自己恼怒难堪。

他沉声道:“皇后自重!沁玉心善,不过是出手相助,她容不得你诋毁!”

冯茹看着刘宣那冷漠阴沉的面孔心沉了下去,手从木几上滑落,激动的情绪也随之平静下来。

她悲哀又无奈地想,自己是皇后,也只能是皇后啊!

她是皇后,所以不得不把悲哀、愤懑和失落压在心底。这么多年来的习惯,让她很快恢复如常。她站起身来,檀色的广袖柔顺地垂落在身侧。她曲膝低头道:“吾失态,望陛下恕罪!”

冯茹脸上的泪痕还清晰可见,只是对她没有太多关心的刘宣看不见罢了。他缓了缓神色,看着她乌黑的发顶淡淡道:“起来吧。”

“多谢陛下。”

冯茹站起身来,却仍旧微低着头,垂眼看着光滑地砖上自己模糊的影子。

愧疚重新爬上刘宣的心头,他微微叹了口气,刻意放柔了声音说:“坐吧。”

冯茹微微福了福身,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一时间,殿内静极了。

缕缕香烟缓缓飘浮,窗外传来的鸟啼声清脆悦耳。

这时,穿着竹青色宫装,梳着元宝髻的念月轻悄地走了进来。她那美丽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柔地晃动,那裙摆下的白袜时隐时现。

她在香炉前不远处站住,垂眼低首行了礼道:“陛下,皇后殿下,五公主来了。”

念月温柔的面孔,文雅的举止让冯茹的心情稍稍舒畅了些,可听见刘姝来了她的脸色又凝重起来。

刘宣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念月抬眼看了看冯茹,她见冯茹微微地点了点头,便垂了眼回道:“是。”

说着,她恭身退了出去。

刘姝站在廊上,她梳着百合髻,簪了对攒海棠珠花,系了根天青色发带。她穿了件乳白色窄袖暗纹短袄,手臂间披着月白菱纹的帔帛,下身系着月白的十二破留仙裙。一眼看去,端的是清新秀丽,身姿婀娜。

念月从殿中出来,穿上鞋走向刘姝,她福了福身笑说:“五公主,陛下和皇后殿下请您进去。”

刘姝看着念月温柔的面容笑了笑,而后朝殿内走去,她身后的夏姑姑恭敬地跟了上去。

念月看着夏姑姑的背影,不解地想,她来了好几次,皇后殿下都不愿见她,她如何又来了?难道就不怕殿下责怪?

站在一旁的墨宝瞧见念月的神色,似笑非笑地低声说:“你何必为她忧心。”

念月看向墨宝点头笑了笑,也不做多想。

殿内,刘姝向刘宣和冯茹屈膝行礼,口内道:“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她身后的夏姑姑则跪拜道:“拜见陛下,拜见皇后殿下!”

刘宣抬了抬手道:“起来吧。”

刘姝垂着眼直起身来,夏姑姑道了谢后轻悄悄地站了起来。

刘宣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刘姝,他发现她和她母妃的眉眼很像,只是她眉目间有她母妃没有的温婉。

冯茹也在打量着刘姝,只是她的眼中尽是探究和恼恨。她恼恨她让自己的女儿成了去和亲的对象。她也想知晓这个往日静默无言、温和柔善的五公主皮囊之下究竟有着怎样深沉的心机,竟如此胆大妄为地避开了将成定局的和亲。

刘姝知晓刘宣和冯茹都在打量自己,她仍旧平静地垂着眼,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只是她身后香炉内飘散出来的檀木香让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

刘宣瞧见了这一幕,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平日里装得倒像,吾竟从未瞧出你的心思来。”

“您从未关心过我,连我的相貌都未仔细看过,又如何看得出我的心思。”

这些话刘姝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内带着怨恨地想着。

她抬眼看向刘宣,一字一句道:“女儿只是不想嫁去匈奴!”

听了这话,冯茹冷着脸沉声质问道:“难道本宫的娇儿就愿意嫁去匈奴吗?”

刘姝面对将要失去孩子的母亲心里感到愧疚,她转身面向冯茹,郑重地屈膝拜道:“皇后殿下,对不住了。”

冯茹站起身来,她红着眼哀声道:“你的对不住有何用?本宫的娇儿,我可怜的娇儿还不是要替你去和亲!”

刘宣偏头看向冯茹,他皱着眉说:“皇后这话说得不对,怎么是娇儿替姝儿去和亲,姝儿又不是生来就要去和亲的命?”

刘姝听着刘宣说的话心情有些异样,她既渴望又害怕。她渴望着期盼了许久的父爱,又害怕现下的关心只是泡影,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

冯茹收敛情绪,慢慢地坐了回去,只是脸上的哀伤怎么都散不去。

刘宣看向她摇了摇头,他又向刘姝道:“你起来吧。”

刘姝眨了眨眼站起身来,她怀着点点期盼看向刘宣,却听见他叹气说:“却原来你和你母妃一样刚烈偏执!”

刘姝的心被这句话刺痛,那些期盼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那本要上扬的嘴角也沉了下去。她冷冷问道:“父皇是在怪我母亲?”

不等刘宣开口,冯茹却沉声训斥道:“你的母亲只有我这个正宫皇后,她是你的母妃!”

对于冯茹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训斥,刘姝只是冷冷地笑了笑,却连看都未看向她。

刘姝的轻慢把冯茹气得胸口起伏,若不是刘宣在场她早就把木几上的杯盏摔到地上了。她看向刘宣,唤道:“陛下!”她希望他能出面惩戒刘姝,以消她心头之气。

而刘宣陷在自己矛盾的情绪之中,哪里有心思来关心她这个皇后的威严是否受到侵犯。

他想起曾经与德妃一起品评画作,一道游山玩水的美好时光,又想起他见她最后一面时她那苍白的面容,心中不免怀念又惭愧。

他看着刘姝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对不住她。”

刘姝苦笑了一声,垂眼说:“皇后说得对,道歉是无用的。”

她又忽然抬眼看向刘宣,她的眼中尽是怨恨,她沉声道:“你当年没来见我母亲最后一面,这是事实!我等了你那般久,你就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就急着回去看张贵妃母女,这也是事实!父皇,你愧对我母亲,也愧对我!你对我们而言,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

几滴清泪从她饱含痛苦的眼中流出,滴落到冰冷的地砖上。

刘姝对刘宣毫不避讳的指责让冯茹害怕的同时又觉得解气。那一刻,她对刘宣的怨恨也从内心深处涌现出来。她在这深宫十四年,她的委屈、失望、忧愁大多是因刘宣而起。他是她的夫君,她爱他、敬他,从年少时便渴望得到他的关爱和怜惜。可他却把她想得到的一切都给了另一个女人,叫她如何不怨恨呢?

只是,她是天下的皇后,冯氏的女儿,她要为天下女子作表率,要为冯氏的门楣添光加彩。因而,她不得不忍受所有的痛苦,不得不压抑所有的情绪,只做一个端庄明理、从不逾矩的皇后。

冯茹看向刘姝,她突然觉得她和她的痛苦是相似的,她的眼中不免流露出同情和怜悯。

而主动跟着刘姝来的夏姑姑则吓得跪了下去,大气不敢出,心中无比后悔。她惊怕地想,早知道就不该跟来了。

而殿外的宫女内侍除了墨宝外也都吓得屏息凝神。墨宝深知刘宣的脾性,知晓他不是那种会迁怒于他人的君王。殿内的一切与他无关,他仍旧含笑站在殿外。

刘宣活了这三十六年从未像此刻这般难堪,他羞愧愤怒,觉得刘姝的嘴巴比那些言官谏臣的嘴还要厉害。他做为皇帝的威严是不容侵犯的,愧疚被愤怒所掩盖,他恼羞成怒道:“放肆,你竟敢以下犯上,责辱君父!”

对于刘宣的怒气刘姝不觉得害怕,会担忧她的外祖母和小舅父都不在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况且,她知晓刘宣虽然不是个好皇帝,但也绝不是一个严苛残暴的皇帝,他的怒气所带来的后果自己能够承担。

她觉得解气,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因他而受的痛苦似乎终于消解了。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她臂间柔软的帔帛轻轻晃动着。她含泪笑了笑,说:“父皇,您这般生气,难道不是因我说了实话?过而不改,是谓过矣。非莫非于饰非,过莫过于文过。这些道理,父皇也不懂啊,不然也不会以天子的威严来恐吓您直言不讳的女儿了!”

刘宣气得脸色发青,他指着刘姝的手抖得厉害,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被气死时刘娇闯了进来。

刘娇听说刘姝来了永寿殿,就不管不顾地从舒敬轩跑了过来。守着她的陈媪如何拦得住她。

陈媪跟着进了殿来,她气喘吁吁地俯身跪在地上,请罪道:“老奴有罪,未拦住公主。”

陈媪是冯茹的傅母,自冯茹出生起便照料她。

冯茹看着她灰白的头发道:“傅母,下去吧。”

陈媪松了囗气,忙爬起来退了出去。

刘娇已经扑在刘宣脚边,她拉着他的衣摆,哭泣道:“父皇,我不要去和亲,你不要让我去和亲!”她又用那包扎着白布的手指着刘姝喊道:“你让她去,让她去!”

刘宣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他忍着疼,怒吼道:“放肆,放肆,放肆!”他一下站起身来,喘着粗气道:“你们想气死朕啊!”他又看着号淘大哭的刘娇怒道:“圣旨已下,由不得你!”她那泪流满面,衣衫不整的样子让他厌恶地皱起了眉,他又说:“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哪里还有公主的样子,与那市井上的泼妇有何异?”

刘娇被刘宣的威严和冷漠吓住了,她一时忘了哭泣,只觉得心痛,痛得如置身冰窖一般。

冯茹见状心疼得难以附加,她咬了咬牙,强忍着眼泪走到刘娇身旁将她扶了起来。

刘娇依靠在冯茹怀中,又哭喊道:“母后,我不要去和亲!”

刘宣痛苦地揉了揉眉心,训斥道:“皇后,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站在那旁观的刘姝从皇后母女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和她的母亲。这让她觉得悲哀的同时也觉得可笑。

为何这么多人要因为这个不是好皇帝,也不是好丈夫,更不是好父亲的人,如此伤心悲痛?

她看向刘宣大声质问道:“父皇,她也是您的女儿,您从未教导过她,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刘宣气结,他狠狠地瞪了刘姝一眼后,一甩衣袖怒气冲冲地出了永寿殿。他穿上鞋看了墨宝一眼,便转身道:“摆驾昭阳宫。”

墨宝恭敬地应了,带着宫女内侍跟在他身后。

殿内,刘姝向冯茹福了福身道:“既然皇后已无碍,我便告辞了。”

冯茹搂着刘娇,她神色不明地说:“本宫以前当真小瞧了你,你跟德妃真是像啊。只是,你莫要忘了刚则易夭的道理,不要落到跟你母妃一样的下场!”

刘姝的眼睛暗沉下来,她朝冯茹冷冷地笑了笑,而后转身绕过香炉迎着天光往殿外行去。

那被香烟熏得鼻子发痒的夏姑姑,拖着发麻的腿站起身来,她小心地看向冯茹。冯茹却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她犹豫了一下便垂下眼退了出去。

刘娇想上前拉住刘姝,却被冯茹止住了。

刘娇啜泣地叫唤道:“都是她害的我!”

冯茹替她擦拭着眼泪说:“不是她,这都是命!”说着,她哭了起来,痛声道:“娇儿,你只能去和亲了!”

听了这话,刘娇挣开冯茹的怀抱,一下扑到罗汉床上哭嚎着:“我不要,我不要!”

木几被她撞翻,那上好的彩绘青瓷茶盏摔到了罗汉床上。虽然那锦垫被茶水打湿了,但好在那套茶盏安然无恙。

殿外,一脸忧心的念月见刘姝出来了,忙向她行了一礼,关心问道:“公主,您没事吧?”

刘姝扶起她来,勾唇说:“我没事。”

念月温柔地笑了笑,柔声安慰道:“公主要保重啊。”

刘姝看着这如清池之上亭亭玉立的莲花一般的念月,关心道:“你也是,这些时日刘娇只怕有得闹。”

“奴婢没事的。皇后殿下让陈媪守着公主,奴婢只需做好分内的事。”

念月的音容一如既往的温柔,这让刘姝沉重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她笑了笑说:“陈媪进去了,你待会儿再进去吧,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

念月温柔地含笑说:“奴婢知晓了。”

在这冬日寒凉还未退尽的初春,也只有念月的眼中才会泛着春日的柔光。

刘姝下阶离开永寿殿,夏姑姑远远地跟着她。她忽然停住脚步,那才从惊吓之中回过神来的夏姑姑一下撞到了她的背上。

夏姑姑的心又被吓得提了起来,她急忙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刘姝转过身来,她直勾勾地看着夏姑姑,好一会儿后,她才语气淡漠地问道:“姑姑这般害怕,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夏姑姑惊得神色几变,忙摆手道:“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刘姝勾唇笑了笑,她边转身,边说:“那就好。”

说完,她缓缓的向前行去。

夏姑姑忙跟了上去,心内却在想着,往后还是不要单独跟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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