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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赶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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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湾到草池场镇八里地远,小路陡峭崎岖。

从小学到初中,这条路江宁每天都走,晃晃悠悠而行,时不时扯根茅草含在嘴里吮吸草汁儿,抑或跳进路边小溪捉鱼摸虾,玩够了才三步一蹦小跑回家。

记得有个同路女生,叫童谣,长得很好看那种类型,齐耳短发,走起路来一抖一抖的,当然还有其他地方也抖,不过年纪尚小的江家娃儿看不出端倪也不懂欣赏风景。每次相遇,漂亮女生总会在他额头奖励一个板栗,然后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疾步走在前面,任由身后小家伙像个拖油瓶似的不远不近地跟着。山路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伴而行,也不说话,风雨无阻好几年。

1991年夏末那天,江家娃儿已经长成江家少年,放慢脚步跟在母亲身后,走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小路上,不似平日母子赶场嘻嘻哈哈摆着农门阵,而是一路沉默。

初秋太阳,性子暴烈,晒得头皮发麻。

母亲头戴草帽,一瘸一拐走得艰辛,后背衬衣湿了一大片。承担所有行李的儿子大口喘气,一身衣衫已经全部湿透,背包和行李以及脚步越发沉重。

母子同心,默契示意歇歇再走。两人找处树荫,坐在路边草丛上,打开父亲当兵留下的军用水壶,喝几口温开水,待气息均匀再启程。

一路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母子俩才远远看到场镇那棵百年黄桷树,郁郁葱葱,华盖如云。

草池场镇位于坡顶,四周均为山湾。

距离场镇大约一里地时,江宁仰头看看前面陡坡小路,赶紧喊住匍匐身子差不多手脚并用前行的母亲:“妈,您歇歇,我先上去,再回来接您!”

周淑英本来就身体虚弱,在烈日下步行近七里路,实在有些承受不住,顺势坐在路边,抬手梳理额前湿透的刘海,有气无力答应:“要得,你先走,我歇歇再来。”

江宁放下挑子,取下背包,活动几下早已酸痛的腰杆,呵呵笑道:“妈,我先挑上去,再回来拿包!”

说着,儿子挑起胆子就走。

独自一人坐在路边的周淑英用草帽不停扇风,嘴里喃喃道:“哎,真是老了啊,这么不中用了,走路都走不得了,哎,湾里人说得对啊,拖油瓶,累赘一个!”

妇人神情哀伤,望着儿子爬坡的背影,心疼不已。

江宁终于登上山坡,来到场镇一家百货铺门前,热情招呼几句,说明来意,委托老板看守挑子。

随后,他也不停歇,转身原路返回。

见到儿子,周淑英本想站起来,不料断腿疼痛不已,身子不听使唤地坐了回去。

江宁紧跑几步,来到母亲身边,帮忙取下挎包,背在左肩上,又将大背包背在右肩上,叮嘱道:“妈,我再跑一趟,等会回来扶您!”

半大娃儿一溜烟速跑,如履平地。

片刻,江宁第三趟回来,扶起母亲,慢慢走。

爬过一段坡道,周淑英实在无力,又想坐下歇息。

“妈,我背您!”儿子蹲下身子。

母亲拒绝:“不用呢,我歇歇便好,等会儿你扶着我就是,我还能走呢。”

儿子坚持道:“来吧,就像小时候您背我一样!”

望望前面尚远的山路,再看看面前瘦瘦小小却格外踏实的脊背,母亲叹息一声,俯下身子。

崎岖山路上,一儿一母,脚步寸移,走得艰难。

好不容易来到场口平道上,母亲下地,递上军用水壶,瞧着瘫坐地上大口喘气的儿子,满脸愧疚道:“宁儿啊,辛苦你了,妈妈这身骨已经不中用了,不知将来给你带来多少麻烦,来,喝口水!”

不料,累得像大黄狗肚子一瘪一鼓的儿子,仰起尽是汗水的脸庞,接过水壶咕噜喝几口,咧嘴笑道:“麻烦?小时候您背我的时候麻烦不?如果您觉得当时很麻烦,那,我也无话可说,就是麻烦吧!”

周淑英笑了,一脸爱怜:“傻娃儿!”

歇息一阵,母子俩搀扶着走向百货铺。

百货铺老板老家相隔江家湾不远,自然熟识,见到江家人热情有加,不仅腾挪地方让母子俩歇息,还主动为军用水壶添满热水。

当听说他们前来赶车去县城,百货铺老板为难道:“草池场镇每天只有一班客车,都是早上走傍晚才回来,您俩现在不用去车站,去了也没车呢!其他时候赶车,只能碰巧有无货车进城!”

母子俩脸色突变,面面相觑。

要是今日赶不上车无法进城,就不能找到租住地,后天江宁就报到了,万一学校事情多,出不来咋办?

江宁心急如焚,连声央求百货铺老板帮忙。

百货铺老板是个热心人,当即朝乡粮站走去,听说最近运粮,去碰碰运气,是否有货车。

很快,百货铺老板返回,说粮站没车拉粮,只有一辆收购乡村土鸡土鸭的敞篷四轮货车,不过也只到兴隆镇,还得转坐班车才能到达县城,问母子俩坐不坐。

“坐,肯定坐!”半大少年没有犹豫。

一个半小时后,敞篷四轮货车拉着半车鸡鸭,摇摇晃晃而来。

讲好五块钱一人的价钱,在百货铺老板的帮助下,母子俩登上四轮货车货箱,拎走鸡鸭,腾出空地,将就坐下,挥手告别。

车子徐徐启动,开始奔跑。

少年站起身,脱下衣服,替母亲遮挡当空烈日,就这样,赤膊着上身,迎风而立。

妇人望着渐渐远离的场镇,一脸幸福,一脸忧愁。

抵达兴隆场镇,母子俩背包挑担来到车站。

兴隆镇以前叫作“兴隆区”,管辖草池、群山、高升、永隆等四个乡,后来因机构改革撤区设乡镇,由嘉州县直接管辖。听说,一夜之间,全县凭空多出几十个正科级干部,位置还是原来的位置,官职却连升两级, 皆大欢喜。

兴隆镇作为嘉州南部片区中心镇,场镇面积接近草池乡三倍大,早在三年前常住人口就已超过万人,街面商铺林立,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兴隆场镇仍然实行赶集,每月三六九逢场时,沿街摆摊设点,叫卖声不绝,行人摩肩擦踵,相比小集市不过两小时就散场来说,这里才叫得上一个闹热呢!

大体上,嘉州十个片区的中心镇,每天大约开往县城客车七八个班次不等,与县城车站不管有没有或者坐没坐满乘客均按时发车不同,兴隆镇发车需满座才会启程,即使这般,也远远超过草池等小场镇交通便利程度。

时候已经是正午十分,江家母子走进候车室,买好车票,很是幸运找到一个相对凉快的靠边座位,坐下歇息,等候发车。

兴隆镇车站候车室实属简陋,只不过天上有棚仅能遮住阳光而已,四周连一块遮挡木板也没有。要是冬天,候车如同萝卜风干,冷得人瑟瑟发抖,幸好现在是大热天,头顶阴凉,四周来风,虽然是热风,但是相比头顶烈日暴晒,倒也有了几分清凉。

见周围乘客各自啃着自带的干粮,江宁起身朝外走,在门口与一个胡子拉渣的壮实汉子擦身而过,也没在意。人群熙攘,谁也不会在乎谁。

壮实汉子围着候车室转一圈,瞅见一个凉快位置,只是已经坐着一位中年妇女,脚边放着行李,于是走上前,沉下脸,冷声道:“你一个人?占这么宽的位置?”

不知面前陌生人是车站管理人员还是乘客,周淑英露出笑脸,轻声应道:“不是一个人呢,我送儿子去县城读书,他出去买东西了。”

壮实汉子脸上浮起傲慢神色,朝室内中间位置呶呶嘴,不耐烦道:“去,那边坐,这个位置,我坐!”

周淑英商量道:“你说的那个位置坐不下两人呢,要不,等孩子回来再说?况且,我搬不动行李!”

壮实汉子放下手中提包,三下五除二将地上行李丢到一旁,拍了拍手掌,梗着脖子说:“坐自己行李上。”

见陌生人凶神恶煞的,不是没见过世面,也不是胆小怕事,周淑英想着出门在外,不惹是非而已,稍作犹豫,小心翼翼起身,试着在行李上坐下,大约怕坐坏麻袋里的东西,又站起来,拿眼睛瞅着候车室门口。

车站外,撑杆小摊鳞次栉比。

江宁寻得一家小吃摊子,见平板锅上锅盔黄灿灿的,滋滋作响,香气四溢,便买下两个,兴冲冲回到候车室。

儿子见母亲站在行李旁,原来位置上瘫坐着一位有些面熟的壮实汉子正悠闲抽烟,很不解地问:“妈,咋就让出座位呢?”

“没啥,坐久了,我想站站呢!”周淑英轻声应道。

少年心中明白几分,不由怒气暗生,脸上依然云淡风轻,笑呵呵地递上锅盔:“妈,这是你爱吃的,瞧,油沁沁的,闻着都香!”

母亲拿一个,儿子拿一个,就着水壶吃饼。

这时,售票员站在候车室门口喊:“去县城的,班车来了,可以去车上坐着等!”

大约车上更凉快,乘客陆续登车。

母子俩吃过饼,走过检票口,将行李搬上客车,选个靠窗的双人座坐下。江宁透过车窗瞅瞅候车室,对母亲说:“我去趟厕所,稍后就回来!”

少年下了车,站在地上,眼睛微眯,似思索又似犹豫了片刻,解开腰间皮带再紧上一扣,脚步铿锵走向候车室。

候车室里,坐在靠边位置那位中年壮实汉子刚抽完烟,正用脚踩灭烟蒂,随口吐出一口浓痰,弓腰伸手拿凳子旁边的手提包。

说时迟,那时快。

一个瘦小黑影迅速扑向微躬身子的壮实汉子,双臂作钳,一把箍住对方脖子,双脚用力一瞪,在身子后仰倒下那瞬间,迅速缩身屈膝,顶住汉子后背,两具身子轰然落地。

周围乘客吓得一声惊叫,赶紧避开。

壮实汉子脑中一阵懵,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即感到脖子犹如被铁钳夹住,喉结难以滚动,呼吸困难。

壮实汉子大骇,赶紧用力去掰脖子上的瘦小手臂,似有松动,还未来得及换气,继而被箍得更紧更有力,喉管剧痛加剧,似乎要被挤破了。

情急之下,憋得满脸通红的中年男子曲肘后撞,可是肘肘落空,撞得水泥地嘭嘭作响。

一下,两下,三下……

估摸就七八下吧,撞击声音逐渐减弱。

终于,壮实汉子双臂无力垂下。

随即,粗壮身子缓缓翻倒,侧身在地,脸色紫青。

正待围观乘客伸手试探他有否鼻息时,忽然听见汉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只要活着就好,没什么大不了。

众人这才看到一个瘦小身子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禁议论纷纷。

“咦,还是个小娃儿呢!”

“娃儿敢打大人?哈哈,居然还打赢了!”

“这个莽夫该挨打!刚才我亲眼见他欺负其他乘客,霸占人家座位,兴隆男人的脸被他丢尽了,我呸!”

“该打,打得好!小娃儿,好样的!”

……

少年起身,抬脚将壮实汉子踩得仰面朝天,随即俯下身子,面色狰狞,恶狠狠地说:“谁敢欺负我娘,老子弄死谁,你,还是天下所有人,不管是哪个!”

话未落,少年抬腿踢在汉子腰上,发出一声闷响。

壮实汉子身子弓成虾球,连声干嚎。

少年得饶人处且饶人,拍拍身上灰尘,迎着众人惊愕目光,举步向外走,朝垃圾筐吐出一口痰。

旁观者发现,痰中带有淡淡血丝。

门口,突然起风,吹得少年衣衫飘飞。

恍惚间,谁也没觉得他是未成年少年,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回到车上,儿子坐下,侧脸瞧着母亲,目光温柔,遂缓缓抬手,轻轻梳理她耳边凌乱发丝。

毫不知情的母亲指着窗外慢吞吞驶过的拖拉机,笑吟吟地说:“宁儿,我和你爸曾经坐过拖拉机呢,呵呵,不像坐客车闷得慌,只是颠簸得够呛!你晓得不,你爸能驾驶它呢,说在部队时就会!”

江宁咧嘴笑了笑,柔声道:“嗯,是挺好!读初中时,我和许一生、胡月月、张灿偷偷爬车好几回,呵呵,有次,胡月月摔下车,鼻青脸肿的,被他老爸扎扎实实揍了一顿,脸就更肿了,第二天被同学们笑话惨了!”

随着车厢满员,客车开始出发。

江宁将车窗玻璃拉开缝隙,让凉风吹进来,又拿出风油精递给闭眼打盹的母亲,担心她晕车,然后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望着窗外风景。

江家湾娃儿多,本性爱打架,从小练就一身摸爬滚打本事。江宁家境不算差,身体虽瘦但营养有保障,加之从小随父做农活,力气自然不小,打架是把好手。读初中时,他结识了一批死党。其中,家住街村的胡月月从小练武,因为脾气暴躁常常招致祸端,打架斗殴在所难免,死党们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进退与共。久而久之,江宁打架本事水涨船高,除了胡月月,在草池学校几乎没遇到对手。

今天这场殴斗,虽是临时起意,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父亲去世后,但凡吵架争执,农村娃儿嘴毒,爱往伤口撒盐,嚷着“你个没得老汉的家伙”、“寡妇不管的孬种”之类的恶毒话语,就会立马发生一场拼斗,哪怕对方人高马大,江宁也在所不惜。

“谁骂妈,就揍谁。”这是江宁的唯一信条,也是唯一道理。打不打得赢是一回事,打不打是另外一回事。当然,吃过亏上过当之后,他牢记先下手为强、擒贼先擒王、一招制敌的实战“三要诀”。曾经胡月月传授的“铁钳锁喉”这招,今日派上了用场,干脆利落拿下体重、力气均远超自己的壮实汉子。

这是江家少年离开江家湾、走出草池乡那方小天地后,几近搏杀意味的“护母”行动,实属无奈之举,更是物竞天择的生存法则,“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

少年摸摸剧烈疼痛的右边肋骨,轻轻皱眉。

刚才,自己终究还是不够小心,被对方反肘击中两下右肋,若不是及时调整身子躲闪避开,即使最终获胜,也将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尚未成年的身子骨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更是无法在母亲面前遮掩伤势。

嘉州人彪悍,奉行武斗。九十年代初期,治安管理缺位,乡民打架斗殴犹如家常便饭,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只要不出人命或者重大伤情,派出所一般不会进行治安处罚,顶多出面调停,打输的住院,打赢的出钱。

此时,江宁心中有些后怕。

正如嘉州俗语所说,“摔时不痛,爬起来才痛”,一个道理。他后怕的原因,不是因为斗殴输赢与否,而是担心自己目前还是一个学生,要是中年汉子跑到嘉州师范告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听说,嘉州师范校规严苛,尤其对打架斗殴处罚最为严重,不管在理不在理,一律各打五十大板,情节严重的,给予开除处分,退回原籍。若尚未入学报到就被开除,真就给江家祖宗脸上抹黑了,倘若父亲地下有知,不知多伤心!

客车飞驰,少年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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