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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雪中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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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年关,各处张灯结彩,确无宫外那般热闹纷繁。湛红色的灯笼挂满亭台回廊,挂满各宫各院,夜中无人时,倒为高墙内固有的沉寂增添了几分幽邃和诡秘。

夜……正深,

月……正明。

若离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她反复回忆着这些时日所遇之人,所经之事,总觉心中万分压抑.....

也许是………不安……

她不知觉,恍惚中下了床,一步步向外面走去。

采菊已在门边睡的沉了。若离留下一扇大开的殿门,痴痴地向前走,她迷茫,无助,不知要走向何方,只是散漫的走着,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

她经过回廊.….经过亭台.....经过御花园………却不知自己正下意识的走向那日迷路后误入的废弃宫殿....

眼看宫殿就在眼前,四面一片黑暗,无了人,无了灯,只依稀几只泛着诡异红光的灯笼。

她望着那里……莫名心悸,又莫名熟悉...

身体已由不得心神控制

她一步步、一步步向那一片黑暗走去.....

向着那莫名的牵引走去。

忽然,后面一只手猛然扳住她的肩膀,手力之大像是要把她的肩膀捏碎。

若离心中一惊,忽然恢复了意识,迅速转身照着那人的脸就是一拳,却被那人迅速地闪开了。接着那人也开始进攻,招招致命。若离自知自己武功不敌他,便招架着步步退让,想要伺机逃跑。

打斗中,她发现那人左胸有伤,便招招直击那伤口处,倒偏偏让她暂时占了上风。然而若离体力现已经受不住长久打斗,无多时便已招架不住。不想那人武力高超,他步步紧逼,若离来不及躲闪,被他一掌击在锁骨上生有永生花之处--

顿时那股力量魔焰般的燃烧着她的每一寸感知,她感受到内心深处被刺痛!被撕扯!……无尽的痛苦….…

无尽的伤感……

她痛苦地倒地,一手紧护那永生花,一手紧抓着坚硬冰冷的青石板地面,却再也无力起身,她感到透过单薄的素纱寝衣被这凄冷的地面和寒夜环绕,被这猝不及防而来的惊吓与悲楚撕碎!她凄厉地嘶叫,万分痛楚……

约几秒的时间,她恢复一些,安静地呼吸着,但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掏空了,她努力用手臂撑着地面,回头望向那个头戴宽大斗篷乌巾身披黑色披风的人。

她想要尽力显得凶狠,显得坚定,好夺取最后一点胜算的希望,然而那眼神中却不自知的充满无助与凄凌。

那人走近,欲再攻,

愈来愈近.....

愈来愈近......

若离自知自己的身体再也经受不住,又不甘命丧于此,欲赌命一搏。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若离的纤掌狠狠抓着地面,青筋暴

起……皆在一瞬间!一支划破夜空的短箭忽从背后射来!恰恰贴着若离的鬓颊过去,她顿觉一阵刺耳的风声带起的凄凄寒意....…

那箭掠过若离径直向那人飞去,他却反应迅速,一个闪躲,手臂却还是被擦伤了。那箭虽不长射程却如此之远,经了阻力却还能正直插在整个宫殿另一端的树篱上,且仍在不断的震颤!可见力道之大、恨意之绝!

若离反射性的转头向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却什么都没

有!……漆漆漆的破败宫殿、几只幽幽的绛红灯笼发出的冥光中.......

她回头再看那个人,他却在她面前停住了,似是认出了她,又似是经了刚刚那一箭犹豫着什么。

他停滞了半刻,若离看不到那宽大的乌色斗篷下面是何样的眼神,更看不到那下面隐藏的头脑在如何思考……却只盯着他,既陌生、又熟悉….…

是那种永远摸不清距离的熟悉...…

犹豫片刻,他什么都没说,便果断转身离开。离开时却不忘将那箭一并拔出带了去。

可就在刚才那箭掠过若离耳畔的那一刻!她足足看清了!精致的彩漆雕花纹路、箭头的铁面竟镶着金丝、箭身细长、短小精致,宫中却从未见过………莫非有人要帮自己?那会是谁?

她左思右想,却未想出任一个有十足的理由在此时出现在此的人。可命总算保下,她便也不愿多疑,毕竟这宫里的是非皆非与已相关,日后躲着就是了。

随着那阵风的远去,若离长舒一口气,看向他那离开的身影……愈来愈远、愈来愈小、愈来愈虚幻…………

她认出了那披风!

“秦陌寒!?”她叫的很低沉,很微弱,连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发出声响..…

那人停住,

片刻。

她相信他听到了。

但他无所动,又继续走下去……走下去,步伐坚定而沉稳。

直到消失在漆黑的夜中。

若离环顾四周,凋敝的宫墙,疯长的野草,幽冥的红灯,漆黑的树影......

阴森....凄冷……惊惧……

她这才感知到空气中刺骨的凉意,才发现自己方才无意识地迈出房门时忘了更衣,忘了披风,忘了暖炉,忘了绒巾..…自己现在只着寝房中薄薄的素色轻纱………在深冬的寒风中肆意地拍打着肌肤.…

她鼓足力气站起身,朝着刚才那人去的方向蹒跚走去,她已经没有太多力气,头脑昏沉,全身乏力……

她有怨气!她有不甘!若刚刚那个人是秦陌寒便更有怨气!为何伤她至此却不施援手?为何明明已被认出却拒不露面?……

她拖着步蹒跚走着,步伐紊乱.…….…

她转过一道宫墙……回廊尽头,仿佛是大哥的身影……

她伫立。凝视。

说不尽的感慨………

枫启然见到她,便快步流星向她迎来,边走边解着他的披风。

随着那温暖厚实的披风附身,她被理所当然地搂入枫启然宽厚的怀里。

隔着披风,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暖。

他忽然间没有了任何言语,只想这样安静地拥着她,珍惜这一刻将永世不可得的光阴....…

她亦无言,静静享受这片安好……

只有在这里,她不用怀疑、不用思考,只需无条件地信赖.….…

这片寒冬……很暖、很暖。

过了半晌。“怎么半夜三更的跑出来了。还穿这么少。”她低着头缩在他的怀里没看他,但透过他轻柔的语调能感受到他担心的眼神。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很暖、很暖....心暖。

这个怀抱暖身、暖心……似乎每次自己拥着都理所当然…………

可如今.....却时时珍惜、刻刻患得患失,这个怀抱自己还能靠多久?忽生一阵悲楚……

她发现自己突然异常不舍、珍视、留恋这份温暖……很快,它便不再属于自己………甚至....甚至属于

别人…..…

她们这样拥着。她心中百感交集,纤细冰凉的手不自觉抓住枫启然的衣襟,越抓越紧……越抓越紧……

枫启然见她如此,便也顺了她的心意,紧紧地拥着她,不发一言,不出一语………有那么一刻,枫启然再不想放手,他愿,一直都愿,为怀中这无比珍惜又惹人怜爱的人儿放弃所有……

若离紧紧的依偎虽无声,却给了他一个信号,一个可怕的信号:眼前的一切--

终将遥不可及……

他们知道,他们自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肩负使命,肩负责任………但他们不愿去思,不愿去念。仅只暂留着眼前的美好,便当作永远……待到真正决断之时又不知如何。

她是否可搏?她没有博弈的资本,无论是莲妃娘娘--那位孤傲避世又洞察是非的女人,还是番怡公主--那个初尝禁果,清甜纯真的挚友,还是二皇子枫冥--那个潜藏在王位后面最大的劲敌……无论哪个,她都没有胜算的把握……甚至没有胜算的权力和可能。

母后是一个为爱舍命的女人,而她的结果又如何?纵使在朝堂掀起一番风雨又如何?做了不到一年的皇后便红颜命薄...…若离是明智的,她愿自己是明智的,对任何事都看得清看得透…………然而,每次到了大哥的事上,便是剪不断理还乱。

“走吧,别冻着了。”枫启然说的很轻,很柔。

他环着若离的肩,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一步步向离显宫走去。

一路无言,若离沉默着享受这份转瞬即逝的温暖。只有在他身边,她不必警惕,不必敏锐,不必猜度……在这里,自在、心安。

只怨这一切都太短,这一路也太短。他们不知觉已来到离显宫前。

若离退开些,一离开哪温暖的怀抱,她顿时感觉寒意浸染了整个身体。

她正欲进去。“离儿……那日……”他仍旧说的轻,似在犹豫。

“大哥!”她倏然转身,打断了枫启然,他不愿过多解释那天与秦陌寒在山林度过的夜晚,也不愿他去肆意猜度。她摆出灿烂阳光的微笑,仰起脸,“大晚上的……如何大哥也在如此萧条的地方?”

枫启然温柔的脸上多了几分严肃与担忧,“我方去见了父皇回来,经御花园一个小宫女跑来告知,我才去寻你。那地方自几年前起便是禁苑,经久无人住过,虽设在宫中,说起来也与冷宫相差无几,如今你不知道也怪我未曾提醒,但今后切莫往那荒凉之地去。可记住了?”

秦陌寒?!秦陌寒又该如何解释?他两次出现在那禁苑又是为何?为何明明被自己发现了秘密却不辩解也不威胁,好像丝毫不怕被戳穿?他又为何安排人去找枫启然救自己?

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秘密,她看不透的秘密。

若离不禁微微皱眉。

枫启然看她不语,无奈一笑,接着道:“明日肖贵妃设团圆宴,诸位娘娘和皇子都会去。父皇有时也会去。”

她知道枫启然的言下之意。仰起脸问,“今年父皇可去?”

不料枫启然忽然笑了,“最难测,圣者心,我怎知?”

“哥哥不是太子么?”她不甘的继续追问,她不相信作为太子连这些小事都无法与圣上心意相通。若父皇对大哥连这些事都隐瞒,那这所谓的父子情又算什么?这太子之位又是真意相赠还是曲意做戏?!

“好了别再想了。问多了想多了,倒给自己惹麻烦。”枫启然声音依然轻,似有似无。

若离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好梦。”听到这句话,她默默的笑了,那是以前大哥不愿回答她的问题时常用来搪塞她的话。

待她再抬起头时,枫启然已经走了,面前只留下挂满降红色灯笼的深巷宫墙.......

明日之宴,她自不想去。

但她要依着父皇的命令行事。

--就算是为了大哥。

夜深,人未静。

肖晴落的宫中热闹非凡。寒风中,各色宫灯下,一张张精致的面容谈笑风生,一席席锦绣的披风随风飘动,玉颈间各式绒毛龙华沾染着片片飞雪,一-彰显着皇家的雍容华贵与宽宏气魄。

贵妃还未到,众人便先在园中赏着冬日腊梅,皑皑白雪配上那只只艳朵,打破了格外纯洁却万分寂寥的宁夜….…

若离身着一袭素衣,独自百无聊赖地坐在席上。她不是主人,亦不认识太多人,更不愿浪费精力口舌与她们寒暄过多,便只望着一棵梅树发呆。

“送给你!”一个小男孩跑来,手里举了束梅枝,上面开着三五朵湛红的腊梅。

若离愣了一下,不知怎的,第一反应便是转头朝宫殿望去。果不其然,肖贵妃正在阁楼上闲散的倚着殿门,朝她微笑示意。

若离未起身,亦朝她微笑回礼,转过身接了花枝。“怎不去嬉闹?倒来这里熬着寂寥,多无趣?”若离摆弄着手中的红梅,未抬头看他。

“姐姐是有趣之人,不也在此?”这鬼精灵答得倒是干脆,竟把若离逗笑了,心情也好了不少。不知为何,这个孩子总能莫名其妙地把若离逗的开心。

她只是笑,并不搭话,轻松的伸了伸脖颈,刚好看到那枫泾的宽袖中有白色绸帕在闪动。

“好啊你!竟将我的帕子随身带着!”若离打趣道,摆出一副微怒的面容。

“母妃说了,姐姐送的东西要随身带着,若是丢了便难解释了。”听了这话,若离突然心生莫名的悲哀,眼前的一切,那些妃子、嫔、妾的嬉笑畅谈,言谈举止,甚至这孩子的、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高台上那个人尽收眼底。

她不明白,让这孩子带着自己的手帕向各宫炫耀向父皇炫耀自己对他的偏爱对那个女人有何好处!将这孩子推向权力的漩涡终将葬送其一生。而自己的母后,安排师傅教习各种技艺、武功又是为何?赋予自己争权夺利的资本?到底是纵容还是利用?.......

她脑中很乱,不愿再想下去,抬头望了望四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边说着,“以后可莫要带着了,男孩子这样会被嘲笑

的!”可不知何时那孩子已经跑走了……看来这一遭便只是应肖贵妃的要求给她送枝梅花罢

了………“任务”完成了,孩子的心也散了,便奔着感兴趣的事情去了……

倒真是讽刺了……她不禁无奈轻叹。

方才环顾四周时她注意到,不远处,皑皑白雪间,秦陌寒伫立在一棵梅树下,仍一席玄衣玄色披风。虽隔有距离,她仍能感觉到那双冰冷的鹰眸透出的严肃与幽邃,与这热闹的欢声笑语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处,仿佛整个空气都是凝固的,没有一丝生气。

若离忽然想起昨日在禁苑的打斗,想起那份疑虑、那份不甘,忽来了兴致想要探个虚实,遂拿起梅枝径直走到那片凝固的景色中。

他看到她,拱手行礼。他微躬身,以向来平淡无味的语调回应:“陛下在殿中,公主若有事.……”

“我非寻他。”若离无情的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不满于他明知自己为何而来却装作若无其事。

秦陌寒见若离并不受礼,便自行收了手,直了身。

“你………”她垂下头躲避着他的眼神,“伤好些了吗?”若离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她一次次用指甲划着梅枝蜿蜒的花茎,始终没有抬头看他,却在不住地用余光留意他伤口的位置。

“蒙公主医术精湛,臣无碍。”深沉中透着一丝寒意。

他明知若离刻意套他的话,她问的不是此事,而是昨夜之事,他却佯作不知,言语间只字未提,不露半分破绽。

“将军……无话要说吗?”若离想到昨日之事,定睛看向他。她想讨一个确认一个说法,却万分忌惮。她问得轻,问得怯,毫无底气。

此时空气凝滞到极点。秦陌寒看向宫殿的空洞幽邃的眼神始终没有收回。若离确信,无论他在等谁,始终是在逃避自己的眼睛。

她亦紧张到极点,她不知如果秦陌寒将他的秘密和盘托出她将如何面对!忽然间她有些后悔,既已知,先机便掌握在自己手中,又何必戳破呢?最终只会闹的双方难堪……

片刻,秦陌寒再次拱手,躬身至头手平齐:“谢公主救命之恩。”他未抬眼,但若离能感受到那平静无澜的面容下潜藏的邪魅戏谑的笑意。

若离心生怒气。他是自信自己找不出他的破绽和证据?还是笃定自己会主动与他狼狈为奸串通一气?!还是即使自己将他状告朝堂也毫无影响?

不,不可能!以父皇猜忌的性格即使事出空穴来风也会动他三分权力,以他的智谋不会冒此风险。那既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本和底气将这场豪赌的筹码寄托于自己?

若离越想越气,再加上方才他大胆的打趣于她,她只觉气冲上头,脸上烧的厉害,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得一道熟悉浑厚的声音,“美人、美景、美轮、美奂,可偏偏有人独爱这寂

寥……”枫启然微笑着从若离背后转出来,手中一枝红梅。

他正欲将梅枝递给若离,见若离手中已有一束,那枝的根部已被若离下意识间刮得不成样子。

枫启然怔了下,好奇地看向秦陌寒,“你送的?”一句肆意的戏谑,一个轻松的眼神,若离便知二人交往匪浅。既大哥来了,她也不想再给他涂添麻烦,便暂且消了怒气,微微一笑。

若离赌气,心存不甘,计上心头。遂将手中的花枝直接塞入秦陌寒手中,秦陌寒立时盯住她,那眼神凌厉肃穆,早已超越了惊讶,而是一种警告,警告她莫在枫启然面前利用他做出格的事以致破坏了他们的情谊。若离内心一振,但一不做二不休,她又夺了枫启然手中的梅枝,“还是哥哥折的枝看着入眼。”她僵硬地刻意微笑着,语调曲异高扬,用纤细的手指划过那梅枝。

她抬眼戏谑地看了看秦陌寒。他却没有一点触动,仍旧以幽静深瞑而又空洞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离儿!”枫启然向她皱了皱眉,像是在责怪她针对秦陌寒。

气氛顿时陷入尴尬。

片刻,秦陌寒拱手行礼,“公主既不喜欢,臣拿走便是。今日便当赔了礼,公主的丝帕臣自会记得还。”说完便自行起身离去。

若离惊住了,他竟提及自己的丝帕?那日在山洞情急之下为他包扎的丝帕!大哥必会问个明白!

她下意识中以担心的深情望向大哥,可枫启然却和蔼一笑,“走吧?去前庭吧。”说完一只臂环起她的肩向前庭走去。

大哥不问……确是让她的心静了几分。这说明他,心存信任……只是不知道这份信任是给自己的还是给秦漠寒的.......

“我还当什么事情,就为些许小事,何至于耍脾气闹的彼此不和?人家给你送梅也是关心,讨你一笑罢了,怎生硬生生薄了人家的情面?终是闹的彼此不快……”大哥有时就像个长者,耐心的讲着是是非非。

若离心中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大哥与他熟识,自然为他说话。”她撅起嘴默默嘟囔埋怨着。

枫启然只是浅叹一声无奈一笑,说实话,对于若离的撒娇,他向来无法招架。

若离疑惑,大哥这话像是丝毫不关心丝帕的事,莫非那天的事他早知道?秦陌寒竟然未曾想隐瞒于他?若真如此,他们二人的交情确实非同一般。

“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大监的声音洪亮,气势非凡。

只见贵妃娘娘金銮玉钗,一身珠光宝气,终红色的长裙遮挡不住傲人的身姿,浓妆映衬下倒添了几许年轻新妇的妩媚。

她仪态端庄,腰直身正,漫步前行,伴着契凌王入了主席。各色粉黛也渐渐向席间聚来,顿时园中姹紫嫣红,格外纷扰。

枫启然的手不知何时已从若离的肩膀移开,和蔼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走吧。”

众人聚在园中行礼。“皇上万福金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肖晴落荣光满面,眉开眼笑望向陛下,脸颊映着丝丝飞雪显出若有若无的羞涩红晕。

“平身吧……今日是家宴,诸位不必拘谨,随意择位,欢饮畅谈便可,入席开宴吧。”陛下满面笑意,看来今日心情尚好,略显苍老的面颜抛去平日的忧愁劳苦与猜度算计,此时正笑的像个孩子一样憨态可掬。

所有人人席。一众宫女身着素纱额戴梅妆翩翩起舞。纯白的纱映在红色宫灯下飘逸虚幻,清颜白衫,青丝墨染,若仙若灵。寒月素光尽洒,月下的领舞女子手捧梅花,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典雅矫揉。

那片无暇的洁白处,女子手中之梅艳朵绽放,孤傲芬芳……那岂不就是方才自己塞给秦陌寒的梅枝?她确信,因为她深刻记得,那枝长得特别,枝梢正顶端还有一只艳朵,况且那根处还有自己刮划的痕迹。若离微微饮了口酒,凝视自己手中大哥送的梅枝……良久……

她欲抚摸这严寒中的傲骨,不想指尖刚一碰到花瓣,那艳朵便随寒风飘去….…

她朝着风去的方向望去,它随着风静静的落在那树旁点点落红间........

又一阵风卷起漫天艳雪,又不知去向何方……便再也寻不见....

她倏然间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这自生来便有的整惕让她随时注意着周围的一切。竟是坐在对面的二哥枫冥,他正以一股邪魅的微笑注视着她,那额前的一束白发随风飘动,凤眼轻眉间散发着江湖仙侠的韵致。若离便也盯着他,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自己回宫时被他乔装刺杀,大哥却倾力维护只字不肯透露;她甚至怀疑那日灯会的刺客也与他有关。

舞女的彩裙薄缦在他们的视线间穿插,彼此的面颜时隐时现,但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脸上仍旧挂着邪魅的笑意。

见若离看他的眼神有些恼怒,甚至略带恨意,他依旧笑着,垂下眼帘斟满酒。继而端起酒盏双臂平齐向若离敬酒示意。若离讨厌他这种惺惺作态的嘴脸,却还是端起酒盏依礼数回敬。她也笑的邪魅,笑的神秘,眼神却是无比的锋利。

一支舞毕,舞女依次退出园外,只留下那手执梅花的领舞美人。

若离眼神转向上面,那二皇子也便一笑径自喝起了酒。

“哈哈,素闻番北的女子能歌善舞,果然身怀绝技!美哉!美哉!”契凌王赞叹着。

“谢王上!”那女子的声音宛转悠扬,既不矫揉造作,又不过分刚毅,眉梢的笑意掌握得恰到好处。

看来是彩蝶的姐姐番锦郡主采月,近来便听说有位番北的公主来宫中和亲,想来便是她了,在宾宴上惊艳乍现像是大监曲彷一贯的做派。只是若离第一面便不甚喜欢她。

她喜欢干净的人,简单的人,比如番怡郡主,比如枫泾殿下…………而这女子拿捏礼仪分寸,甚至面部表情都做的九分纯熟,有种似徐睿一般的老练世故,与她的年龄搭配起来倒显得极为别扭……

虽然若离不能否认自己也在变成甚至努力变成这样的人,但有些东西越是逝去,就越是珍惜....…

“妹妹请上座。”肖贵妃的声音清亮但不失端庄,热情的邀请之余无声地展现了一宫之主的气势。她是个伶俐的女人,懂得照顾众人和王上的颜面,也懂得与这即将攀登高位的新来之客交子。

番锦再次行礼,节奏、缓急、礼位都拿捏的丝毫不差,明明是从小打猎骑马的腰骨,却偏扁要着锦衣戴浓妆、艰难压抑地莫仿着大家闺秀....

若离轻叹,继续饮着酒。

“不知哪位皇子得此荣幸,能与公主相配。”肖贵妃依旧不急不慢道,她的孩子还小,自不必担心会有这样一个不省油的儿息。

阶下各位娘娘各自担忧,这番锦郡主好是好,人又美艳,只是那纯熟老练的面容和装出来的完美笑魇给人一种攻于心计的印象,若是收了她做儿媳指不定日后谁高谁低,谁被谁算计。再者说,国家关系变幻莫测,这番北来的女人没准哪天就连同她们的王儿一起拖下水……

那公主也不答话,只保持着端庄的微微笑意。

“太子殿下风韵倜傥,人中龙凤,若能与佳人相配,岂不成就一桩美事?”齐妃微醉,丝毫未注意莲妃正铁青着脸盯着酒杯。

那彩蝶眼中瞬间现出惊诧与担忧。

“那还得看离公主的心意吧……”不知是哪个醉了酒的冷不丁挑出这一句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敢放到台面说的话。

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不大,却人人听的清晰。

平日无人敢提此事,今时好不容易有人将它搬出台面,罪责祸端又不用自己承担,何不借此良机一举扳倒太子的势力?此乃天赐良机……

事已至此众人皆有意参上一笔,既祸不及身,齐心协力将太子拉下马便有胜算,能否拼尽全力为自己的王儿搏一个前途也未可知…………

顿时数十双眼眸都聚焦到若离身上,她垂下眼帘,感受着混杂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灼烧:

知者的担忧、不知者的疑惑、彩蝶的惊诧、大哥的歉疚、父皇的警示、采月的猜忌….…

或许六宫都在等着她的一个答复!

--答复她与大哥的深情...….

答复大哥并非皇室血统.......

答复莲妃的欺瞒和太子之位的空悬……!

或着...答复……

--答复她与大哥本无牵连!

彻底断了念!

不!她还没有想好!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来不及准备,她不能如此草率地下决断……

她皱眉,心痛………

犹豫……再犹豫….…

正不知如何,睿姬摆出她那与生俱来的完美微笑为她解围,“自然是要看公主的心意,太子殿下平日可是最宠着这位小妹的。”

“宠着归宠着,这婚娶之事怎么听得旁人决断,还是看殿下的心意。”似乎肖贵妃也有意帮她,也或许是怕这诡异的气氛破坏了她设的佳宴。

但这一句“旁人”确实刺人心,虽然若离也知道,一直都知道--不管愿与不愿,这是自己和大哥终将面临的结局......

若离方晃过神,才发现手中的梅枝已飘零了最后一朵,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

这.......

是命运的暗示.….?

“哈哈,和亲之事他日再议!今日只是团圆宴,不谈其他!”契凌王也感觉到话题越偏越远,生硬地切断了大家的讨论。

各位娘娘只得作罢,窃窃私语着。

酒过半酣,忽一人从席间快步流星走出,那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俊眉瞑目,只是面色微醉。全身上下透着阳刚之气。

若离认出了他,他正是自己初回宫那日带头山呼恭迎的青年。看他刚刚走出的席位,便一定是肖贵妃的亲弟肖煜了。

他在阶下站定,以武臣之礼单膝跪地,拱手俯身。“陛下可还记得许了臣下一份大礼?”音色阔绰,气势非凡。

“哈哈哈哈哈,当日以一敌百得了胜仗你不言,今日却来找朕寻礼!也罢!今日高兴!朕既许了你便要当真!”老国王显然酒兴正浓。

“臣仰慕七公主已久!万望陛下成全!”和当日山呼同样洪亮,无一字含糊。

老国王向口中送杯的手忽然悬在空中,脸色微沉。

众人皆惊诧,齐齐的看向肖贵妃,肖贵妃慌了神,无辜神色尽显于脸。这惊异不像是装出来的,若离看的真切,看来她真的毫不知情。

而此时一手抚剑端站在御前的秦陌寒看了一眼那肖煜,面上表情无任何变化。

说来这肖煜也是大胆,偏偏在此时提出赐婚,倒是个奇葩。若离只觉好笑,看在他正蒙醉意,不同他计较。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片刻,老国王再次换上和蔼的面容,“哈哈,落儿,你这弟弟不简单啊!竟是要夺朕的心头至宝,你说朕是给与不给?”老国王醉意正浓,打着趣继续饮酒,顺而把这棘手的抉择推给肖晴落。

这话听在若离耳中却万分刺耳,她不愿被人当作礼物一样送来送去......

--即使是万众仰慕的君主。

“陛下心中自有考量,臣妾听陛下的。”事情来的太突然,肖晴落还未来得及思量利整,只得应付着。

“哈哈…”老国王另含深意地敷衍笑笑,“容朕想想……”他微皱眉头,伸手示意他平身。

“谢陛下。”又是敞亮的贯彻天际,清楚明晰。叩首告退标准的军礼样样不差,他走回席位时经过若离………若离借着酒兴微微眯眼好奇的仰头看他,他冲着她绽开阳光大气的笑容,便径直走了过去。

待他落了座,他向若离举盏示意,若离便以礼回敬,只觉得有意思,也并未放在心上……

不知觉已至深夜,众人皆有了乏意,老国王宣布散了席,便由肖贵妃搀扶着蹒跚入了寝殿,众人各自回宫。

枫启然起身走到若离旁边,示意送她回去。若离刚起身,便听身后一声婉转轻盈的呼唤:“太子殿下。”

她转身,却见是方才领舞的番锦郡主,一身素衣掩饰不住她周身的光彩,她手中仍摆弄着那枝梅花。

她走近,“殿下,采月初来宫中,不知如何去得锦华宫,还请殿下相助。”她径直看向枫启然,所言字字清晰,端庄得体,落落大方。丝毫没有注意枫若离。

枫启然没有犹豫,正欲回绝。若离抬起头朝他灿烂一笑:“哥哥既然有佳人相邀,我又怎好打扰。宫中的路我已走的熟了,哥哥不必担心。”说完不等枫启然应答便径自转身离开。她知道,此时与那郡主相鼎并非明智,于情于理她也不该这么做。

不过她有些气闷,自己怎么也是显皇后的独女,何时主动谦让过他人?

正气着,她看到秦陌寒从她身边经过。

“秦陌寒!”气闷之下她口不择言,直呼其名。

他停住脚步,回头,拱手行礼。

“既然说了,便还我吧!”她垂下眼帘,“那是母后绣的,留在你处总归不好。”

他思索片刻,“在臣殿中,公主回去正好路过。”无波无澜,寂静冰冷平淡。

他说完便径自转身离去,不知为何此时若离却莫名生出些许欣然………许是他注意到自己受了冷落而主动相伴一程......

可自己与他不算相识,更不算相知………与这样一个冰块脸相伴一程又不知生出多少压抑和尴尬.......

若离却只得跟在他身后低头走出园子,所经之处她余光注意到彩蝶痴痴地望着枫启然与番锦离去的背影那失落的神情………

她心疼,却又不愿干涉,这是彩蝶自己的幸福,须她自己去搏……而自己本就是事中角色,又以何种身份何种颜面去干涉他们呢?

若离一直低头默默拖步走着,一旁采菊和当日送若离回宫的那个小厮为他们掌着灯。

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四周寒意包围,漫天飘着片片飞雪。若离回忆着席间的种种,每一幕的细节仿佛随着接连的脚印出现在雪地上………一步步、一句句、一件件、一桩桩……仿佛真实,却又仿佛梦境….……

她忽意识到那句轻佻的话竟出自莲妃之口!!对!就是她没错!只有她有那样沧桑却不失温婉的声调。

她竟在赌?!!!

赌自己的心思?

赌自己的善良?

赌她的是非判断?

她是个矜持稳重的人,绝不是醉酒或一时兴起就会失言失态的人!………她今日猝不及防地把自己推向刀尖………是在警告?在威胁?还是真正想让自己与大哥就此了断?

但她凭什么相信自己?为何笃定自己并非自私任性无所顾忌?要知道,今日自己若遂了心意吐出真意--

便是她的亡期...!

若离不禁对这个女人充满恐惧,她在用她的命,以及儿子的命和陛下的尊严做一场豪赌,赌的仅是自己的良心….…

可自己多么想做个无心之人……就此任性就此随了意再不放手...!!

两个侍卫开了殿门,若离凝视着地面径直走着,不自觉已走进院内。

隐约感觉四周无了人掌灯,四处昏暗,她才回过神,回头一看,她已自己走出去很远,众人正在院门口莫名其妙的望着她。

秦陌寒走上来戏谑道:“公主可想好了?”她这才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大半夜进入将军殿营确实不妥。

“我………我在门口等你。”说完若离强撑着颜面转身朝门口走去。

无多时,那小厮出来,手里拿着素净的锦帕,显然已被细心洗净。

“将军命小的送公主回去,公主请。”那小厮行了个礼,伸手示意方向。若离便顺遂地走过去。

她心中疑惑,这宫中众人皆愿与她攀上一层或高或低的关系,然而他却唯恐避之不及,甚至一次也不愿亲自送她.....

她看不透...

更看不透整个皇宫弥漫的阴森气息……

她渴望简单,

但明知自己正在变的复杂.……

她不愿时间再向前推移,

但明知光阴的年轮永不停息..…

明知再进一步……她离大哥

便越远……

绛红色的油纸企挡不住乱风飞雪……

雪水--已浸湿了薄履....…

每一步都如走在冰刃上一般苍凉,

心痛欲滴....…

借着醉意,她抛下企,扬起面,任那片片冰晶划过精致白皙又微晕红染的面颊,划过墨黑如瀑的青丝….…

她展开双臂,尽情旋转,雪白的薄纱在风中凌乱......

她尽情的享受着侵占身心的寒意…….…

那冰冷压过不快,压过忧患,压过惆怅………

此时…..她不必多想.......

只静心感受.....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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