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未识归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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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梦.…很漫长，很安静。

她不知睡了多久，只觉鼻息间氤氲着隗北隅夜晚未曾淡去的清新茶香……这场梦莫名的透着史无前例的安详，仿佛枕在深春绵软的花泉之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她不知道醒来后会是一帘星空还是一片汪洋，只是仿佛沉睡在芷兰河底的暖床上，数着穿梭而过的无数暗流，牵着楚樱的手，从未曾醒来过......

可是梦总会苏醒。

当那模糊的烛影再次隔着斑驳陆离的光膜映入疲惫的眼帘，她恍然意识到-一

她，还活着。

惺忪的眼睑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这场虚度光阴又虚耗精力的仗带来的疲惫与沉沦仿佛不是一场梦或几日沉睡便可驱散的…..随着清醒的意识回归脑海，四肢的乏力和灼伤刀伤的疼痛也逐渐袭来。尝试多

次方张开了沉重的双眼，可映入眼

帘的既不是星空也不是汪洋，而是一扇镶嵌着星空的窗，和半盏烛光中秦陌寒精致而宁静的面庞。

很静、很静。

他斜倚在榻旁的壁上，轻合着双眼，均匀的呼吸隐匿在明净的烛光中格外安详.…这张棱角分明而独具神韵的面庞平日里嵌着两束锐利而冰冷的眸光总是让自己不由得魂不守舍小鹿乱撞…....…记得上次有机会如此安详地望着他，还是两年前元宵节翌日的马车上吧?

说来荒唐，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竟把生命交托给了背后陌生的他，勒着马缰却不省人事的他亦将生命交付了自己…尤记得那背上沉重而冰冷的躯体，尤记得口中毒血的苦涩与夜见白骨的心悸，尤记得翌日清晨他望着自己的那双眼中无尽的疲惫和迷离........

一时间，一双星眸凝望着这张平日不敢多看一眼的俊颜，脑中接连浮现着许许多多曾经的画面，凝脂般的指尖缓缓伸向那无比熟悉却又莫名陌生的脸…..她不知自己为何屡屡被这面孔吸引着，亦不知这副面孔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不知自己拼命地恨着、恨着，为何却忘不掉了?

而大哥的影子……却愈发地模糊了?

纤细的指尖隔着一层薄纱般的空气描画着清晰的轮廓，她触到了清茶的芬芳，触到了温暖的鼻息，还有那掩藏于深邃无波的眸子下的那“另一个他”。

此时此刻，凝望着他，却仍旧看不懂他。

但莫名的，这副面孔，仿佛不再如昔日般陌生了。

随那倾颓的脸上不经意绽放几许笑颜，那只不安分的手瞬时被人逮个正着正正当当悬于面前。

腕上的力道不轻，像是出于本能的反应。片刻后，秦陌寒徐徐张开疲惫而惺忪的眼睛，深邃沧桑的眸波由面前掌中拼命挣扎的瘦小拳头渐渐移向身旁满面惊惶的瞳孔。

此时，她看不懂那眸中的神色一一一如既往的幽静，如湖水，如夜空，如雾霭，如尸灵，如神秘莫测的璀璨群星……它们仿佛总是在无声处告诉着自己那许许多多被掩埋入尘的未知记忆和曾经…可是，他从不正面诉说，自己也从未读懂，更未曾清晰他究竟是否愿让自己知晓。

这毫无防备的近面直视忽引了一阵忐忑不安，若离猛一用力终于抽回了手臂。继而瞬时间，整个人便似一只受惊的狸猫般缩进了被子里，边缘便只留了一双不断忽闪的眸眼，在无尽烛染的警觉惊惶中如星般忽明忽暗。

“醒了?”

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又一次袭入耳畔，视野中的他沉沉望着自己，若离缓缓将整个脑袋缩进被中。

“酒醒了?”

她听见他起身的声音，嗓音中不乏轻松戏谑的味道，气韵中亦不乏疲惫沧桑的痕迹。

她内心暗思着，将之前的胡闹尽赖于一场醉倒也显得过于牵强了，可如今面前这个人既愿给自己找这个台阶并掩盖了真相，自己也乐意领了这人情。然而她未答话，只紧紧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再一次合起了双眼。

这个地方的安详静寂有一种诱人心神的魔力，亦或是身上无处不在的伤痛想让慵懒的身体在这不知什么时候会消失不见的暖床上多躺一躺，多静一静，也多嗅一嗅这枕间沁人心脾的茶香。

“醒了就吃点东西。”

身后不远处的八仙台前传来木质食盒的声响，一只脑袋小心翼翼从被中探出来回眸望去，却见他执碗盛粥、视线刚好扫过这边，那刚露出的脑袋立时又缩回被中无了声响。

在那铃铃叮叮的匙碟交响中，她脑中突然浮现出入菱妍阁前徐振赐的那樽毒酒，那发自心底的惧怕真实如尤在面前…被中漆黑一片，唯那阵阵袭来的清新茶香不断向她诉说着她还活着!一-那沁人心脾的香气一如身后踩着木板的脚步声连连逼近..…一瞬间，她仿佛感受到身后的他、身后的他们。

忽而间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身上，若离条件反射般跃起，整个人立时裹挟着被子退倚到墙角，一双大眼睛警觉地四处游弋着不说一句话。

这画面与当年怡茏院受辱遇救的情形如出一辙，榻旁方随手扔下衣服的秦陌寒不由得恍惚一刻，一丝动容悄然染上心头一一这些年，这些苦，这些不安，这些恐惧，这些警惕，这些游离……或许的确是自己欠下的….…或许她找来复仇是对的..…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因果相报........

或许自己当真心疼她，想留她?

“第四天了，多少吃点，别亏了身子。”

秦陌寒将半碗粥食递给面前这个昏睡四天四夜食米未进的小圣女，望着她张惶不安的模样，一时不知心中作何感受。如今的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都变成了萦绕在她梦中万分恐惧却挥之不去的假想敌...…他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折磨让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也不知究竟要还多少时间才能弥补她心灵的创伤。

那熟悉而又陌生着的女孩只是紧紧依偎在墙角，半张脸躲在被子后面警觉地望着自己不发一语，整个过程都像是自己在自导自演一场独角戏，从未似如此荒唐而滑稽.......

但冥冥中，他知道--

在这，她必须信任自己。

“我.....喂你?”

柔和的面颜像在戏谑，眼神却不像，秦陌寒暗自下定决心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碗浆米灌下去。可就在还未及动辄之时，方才那只“不安分的手”已悄悄伸过来死死扣住了碗壁。

几步之遥的星眸中闪着不安而怯惧的光，凝脂般的玉手载着沉甸甸的青釉瓷碗一点点撤了回去。她将那碗放在蜷起的膝上，却并无要饮之意。四处游弋涣散无聚的目光时而看看碗中浆，又时而瞧瞧面前的男子，只觉愈来愈像徐振逼杀的场景重现。

“你..…怕我?”

秦陌寒俯下身，将手伸进枕下带出一支乌黑的匕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忽惹了心绪一阵不安，未曾想和自己一样，他也会在枕下藏匕首?…...…可还未及多想，却觉一阵骇人心魂的威胁自那死死压在榻上的匕首、那阴沉低吟的余音、以及视线前方那紧紧盯着自己的两只幽瞳隐隐传来。

他像是在问，却又不想，可此时的她却不得不张口。像一只提线木偶，若离木讷地点了点头，可一对上他那波澜不惊的双眸又突然拼命地摇头……不一刻，一片空白的脑中便只剩了那无数个月黑风高的冷夜和那盏泛着幽光的毒酒。

“那为何来找我?”

他忽而直望向她，眼中不觉染了一层迷蒙的水汽，虽问得轻，她却听出了那嗓音的沉重与细微的沙哑

自己来找他，这无异于当面坦白要踩着他的尸骨求一重生的机

会…..…可不是别人，不是敌人，不是任何人……自己却偏偏寻了他!一一这个亲手将新婚的彩裳霞披推下深渊的人!这个说不清是自己欠着还是欠了自己的人!这个本以为会恨之入骨却恨不起来、本以为再不会见却又不忍不见之人!…...….或许.…当初自己来寻他，当真是为问个答案吧?

可这答案，如今却不知是否重要了......

瞳孔映着烛影闪烁着晶莹迷离的光斑，毫无定所的眸波在那面前的幽眸与紧攥匕首而突起的指骨之间惶惶不安地四下游弋着，一时后终而回落在面前这张再也藏不住交杂心绪的脸上一一

这副面孔从未在他面上出现过!她也从未对谁的一束眸光体味得如此深刻!只是一时间，她仿佛读懂了很多东西……心痛、酸楚、矛盾、不舍、纠缠、愧对、夺舍、抉择.......可更多的，却仿佛是那几许恨意

这神情不能再清晰地告诉她一一他恨自己!

他恨有自己出现的地方总有父皇对他的迫害，他恨如今自己也参与了这场硬碰硬的权力游戏!......他恨自己以性命来威胁他的性命，恨自己堵死了他的路并笃信他会帮自

己!…..…恨自己一边逼他还债却一边无法淡忘无法原谅那些无法弥补的憾事，也恨那已疏远的距离正在一点点蚕食着自己对他所剩无几的信任与宽容的勇气...

望着他的瞳孔，读着他的心声，她感受到自己从无离那真实的他如此之近!……那个他心疼自己，怜惜自己，想想要尝试改变注定的结局留下自己!

可正如自己曾经恨他一般，他也恨着自己。

一颗晶莹夜露潸然落下，沾湿了倾颓苍白的面颊。

忽而恢复意识的秦陌寒眼中不觉噙了点点湿润的光斑，却见他无所适从地直起身，努力屏着略显颤抖的气息，继而携了匕首断然回身扬长而去。

出得帐外，秦陌寒立时合起双眸，两行清泪融着火波夜风夺眶而出。

紧咬的牙关在夜风中微微颤动，背靠着赤木交磊的帐壁，静抑着频频颤抖的呼吸，痴望着空乏的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战马鸣啼.......他不知今日在她面前为何会突然无法控制地失了态，他不知是那圣女的灵魂摄了自己的魂魄还是“亡天下”的预言再一次临世应验!

可自己从未似今日般无措而茫然!她那警惕如稚鸟的慧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当初犯下的罪孽，她清醒的头脑和报复的狠戾仿佛诉说着她永生永世不会原谅过去!她那毫不退让的行事风格足以在任何时候轻而易举将自己置之死地!竟是行至此处才终意识到了这场孽造的局处决权在她而不是自己!

错了吗?当真错了吗?!

是自己当初不该给离显那样的承诺还是她生来只为了搅局?是自己

与她本不该在这局中相识相知还是

自己本已入局便不应耽于局中这一枚棋?!

或许，早在多年之前，自己就该断然离去。

也或许，自己与她，只有今日成为陌路人，才方得共安、同存、并息。

亦或许，都不是。

只是自己太过想要置身局外，却不慎一步踏错-一

陷了进去。

面对那双如幽灵般凶煞却如天使般干净的瞳孔-一

深深的….…陷了进去......

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