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秋露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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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日傍晚，秦陌寒却并未来用膳，只遣了个小厮前来通报。
直等到夜幕一点点降临，不由得一阵依稀失落划过心间。观着烛，倚着案，她不知如今的秋风为何这样冷瑟，亦不知沿着心中那道无痕的沟壑何时才能走到边缘。
明日的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缘分......或许，就不会常来了吧?即便是因二位夫人的到来迫不得已去处理与朝廷、与隗北隅的关系，也够他忙一阵了吧?
垂下头自嘲地莞尔一笑，她不知今日的情绪为何如此低落，心绪为何如此烦乱….…只是仿佛心底深处有什么人什么事放不下，只是那些人交织着无数忘不掉的前尘往事渐渐化作一团乱麻.......
若离独自一人用了晚膳，思绪一如既往的宁静却非致远。果然自己还是无比贪婪……之前来投奔只是想求个安身之所，可当日子静了，却想要更多......
膳后，若离百无聊赖地游走在墙边的书格旁，一页页翻阅着近时的书册……这些文字跃然纸上，寥寥数字便写尽了多少年岁的大漠孤烟、铁血边战，一时间又仿佛尽随了一阵风藏入那静谧中溢着芬芳而簌簌作响的褶皱书页间。
她一时读得痴了，轻轻翻去一页，却见里面夹着一张字条。那不到一指长的字条翻扣着，她看不清那背面依稀朦胧的字迹。
莫非是情书?莫非是秘密?莫非是军机?一时好奇，白皙的指尖渐渐触了上去....
“参见将军!”
忽而身后一阵铿锵有力的参拜声响，枫若离倒吸一口凉气立时转过身来。
这些书册他未准自己碰过，如今倒有几分像是偷了东西被主人抓个正着似的。一时心中紧张，她立时合起书页，毫不自然地将手臂挪向身后。惶惶怔怔望着他迎面走来，一张可人的小脸忽而吓得惨白。
“不是说不来吗?怎么又来了?”
交叠于背后的十指紧紧捏着那些褶皱的纸张，一帘僵硬的笑挂在嘴角半晌。
却见自一进来秦陌寒的眸光便凝
于自己手中的书上，眼底一道熹微的惊异转瞬即逝，然而自始至终却无一点怒意:
“说好的要来，怎会食言?”
从她身后绕过去，顺便再次瞥了眼她手中快要攥出水来的书册，秦陌寒眼底不由得晕上一丝柔和的笑意。却见他揽袖落座清花梨木架几案旁开始翻看午时留下的卷籍，若离心中却不甚满意:
“说好的来用膳，岂不是已食言了?”
她故作蛮横望向他，却见那人过了一时才从一堆竹卷中抬起头来，却什么都不说，只报以一帘柔和的笑意，继而继续埋下头阅着东西。
至少今晚确是他的错，想来他也理亏得无可辩解了，若离心中不禁一阵小窃喜。可倏然又一阵怯意久久盘桓于心底一虽不知方才那笑容是他一时敷衍还是故意让着自己，心中却不由得害怕着他看穿自己对他婚事的无端在乎而借由嘲讽自己!
“若尘……明日要来?”
空气安静下来，一时拘谨得无所适从，又觉自己站在这寂静里实属多余。若离望望四下，再次翻开手中的书卷边悄然试探边转移了话题........
说实话，今日午时自己只知道他察觉自己躲在帐后，兴许是他一出来看见了呢?那么关于他是否知道先前自己已然扒在窗边听了那些话自然也未必!………然而此时，若离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泛黄的书页，却是一个字都未看进去。
“多一个体己的人，没什么不好。”
他再次瞟来一帘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这话说出来本明明很适合转腔折调的嫉妒神态，可他却偏偏一脸无比柔和的真诚一一仿佛饱经风霜的过来人在提点幼童一般!
若离心中自是不甘，想来他也未年长自己几岁，从生下来到现在父皇都未曾如此说教，他一个小小将军凭什么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再说了….何为“体己的人”.......他还没有权利替自己评判!
“是啊….…想来…..他也是陪我在外宿过一夜的，山林中倚坟而眠...甚是冷清，却无丝毫退缩之辞…想来当真蛮勇武的!”
若离故意露出倾慕的神色，到看看这冷血的家伙会不会被气到...…又或者……有没有一丝在乎。
虽如此赌气地说着，若离心中却并非如是想。当日分明是自己怕被番骁发现生拉硬拽地恳求他才肯留下，自始至终都瑟瑟发抖还耿耿于怀那藩锦的鬼魂会跳出来吓他!.…...…且快睡着时还念念不忘自己弄丢了秦陌寒的马该如何逃脱惩罚…….这“勇武”二字放在他身上可当真没什么文章可做!
“所以…决定了?”
过了一时，秦陌寒再次抬起头来，眸光中的真挚没有一丝戏谑或怨怒的痕迹。
错愕望着他和颜悦色的面庞下那周身散发的温文尔雅，她一时不敢相信表面看来净如璞玉的他怎会又一次施诡计耍心思来套自己的话!一一这话要不是看自己对午时的事佯作不知情故意挑衅、便是在暗探自己有没有偷听见他晌午与若尘的话!
心中的“敢怒不敢言”暂且放到一边，只是到此时若离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玩笑开的大了!.......只怨自己明知道打嘴战在他面前讨不得一点好处却还是没忍住那满心的不甘!一不甘仅仅因为自己在乎便每次都会输.....
而他...却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什么决定了?什么跟什么啊?”
一时无了说辞，若离退避着眸光闪烁其词。紧紧盯着手中的书页，此时的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此时当真怕秦陌寒堂而皇之又无比真诚地温柔笑笑说句“好”，然后再亲口祝福两句，到时自己还得拉下面子来低头服软.....
不过这倒像是他一贯的作派!
“书!”
“哈?”
“书拿反了。”
若离立时回看手中的书仓皇转了回来，一时气一时羞的小脸顿时无地自容地染上一帘绯红。
紧紧咬着唇狠狠回瞪他一眼，却见那人压根儿未抬眸，手下笔尖如行云流水般于竹简上划着工工整整的小楷……真不知他是不是当真有千里眼顺风耳!这般垂着头认认真真写着表文都能嗅得分毫不差!
望着那一方无比寂静的清花梨木架几案，若离错愕的眸光徘徊于那同样静谧无所动的他与手中迎风微颤的书页间.….久久无法回神。
许久，观他写得入神，她亦不便打扰，便携了书卷轻轻悄悄行去窗前的八仙台边。
静静地，几缕干枯的花叶淅淅沥沥撒入壶中，继而一注甘醇的清泉
悄然扰起壶底的茶香溢了满堂。一
时后，亦静静地，氤氲着芬芳的茶浆缓缓倾注入盏，一双芝兰玉指轻轻捧起玉盏抵至唇边。
她回眸瞧瞧秦陌寒，他依旧沉眉垂目，认真书着表文。这样子莫名的甚是高冷威仪，却亦散发着无尽的魅力与王者的气息。此时此刻，她不知自己是该去百般殷勤地献上一盏茶、然后借机承认午时本不该似小人般躲在窗外偷听他与若尘说话，还是就这么保持沉默敛言收语不要去打扰他。
望着那方寂静的人与案想得痴了，若离的瞳孔涣散开来，而终而让她从梦中惊醒的一一是那余光中的玄色身影伸出一只手轻轻敲了两下梨木案头。
这细微的举动又一次印证了她心中关于那“千里眼顺风耳”的猜想!这家伙虽看起来伏案写表蛮认真的，可敏锐的嗅觉却不闲着!此时来抢自己手中的茶香，倒枉了方才一片好意留他清净!
虽然心中不服，她还是另沏了盏茶送予他。或许，只为了赎罪
吧?……或许，是为了报答吧?.......也或许……是当真想要放下一贯高傲的姿态为那在乎的人沏盏上好的茶吧........
还或许……是想让他……日后不多来时，唇齿间还依稀记得自己亲手酿的茶香吧........
若离轻轻放下茶，转身回了窗边倚案坐下，继续读着那本书。自始至终，秦陌寒未再抬眸，也未言一句谢，只伏目于案头剑眉紧锁奋笔疾书着。
书中的文字似有魔力般，不一时便将心神吸引了进去。她未再关切那边的事，也未曾知道他几时眉头舒展又几时研墨换卷，几时幽幽望着自己细细品味那氤氲着茶香的玉盏……只觉读着书中的文字，古往今来的时间流逝就仿如一日间的风云变幻，逝者如斯，今者如昔，而历史的长河却从未曾停息.....…
渐渐的，她依稀感到余光中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她抬眸，却见一仞之遥的他摄魂邀魄的眸子发着冥冥烁烁的光!……一只手臂慵懒地撑着脑袋，目色深邃而柔和，呆滞而涣散.......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那仿佛在自己身上能找到灵感的什么.......
一碰上他的眸光，心中立时忐忑不安小鹿乱撞，一时游弋着目色无所适从，冷艳的娇颜却不觉晕染了一帘绯红。
顷刻后，他亦回过神来，却也不自然地收回目光。方才不知怎么了，想着想着，便看向她了…......看着看着……便一时看进去了，拔不出了......
她安静读书的样子很好看，仿佛当真能给自己许多灵感。秋日的冷月披洒下银白色的柔光，氤氲在那冷艳女孩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超脱而圣洁的明亮。
不一时，似被迷了心窍般，不知不觉地……那剑眉下如月般狡黠柔和的光又再次回到她身上。彼岸那氤氲着面颊红晕而游弋不安的眸光也再一次回以惊鸿一瞥.......
这一次，他没有躲闪，只含情脉脉望着她……却见那娇羞豆蔻又一次惴惴不安移开了视线，渐渐推起手中的书卷将整张脸严严实实挡在了后面。
“那本书……写的什么啊?”
他的嗓音很柔和，很沉静，带着男性独有的磁性，甚是好听。
“多是关于战场雄观和远征怀乡的诗诵歌谣，你可读过?”
面颊烧得滚烫，她仍躲在后面。她不知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光是不是还在凝着自己，却觉这一晚不是自己在打扰他，而是他在打扰自己一一今晚目色耽于这乌黑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许久，却终是眼在心不在。
“未曾读过。诵来听听。”
那幽沉而深邃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空室间，若离稍稍落下手中的书卷，两只熠熠发光的眸子似窃贼般一点点往外探。却见他终于恢复了那静默的原样，伏案垂眸继续写着他的表文，不同的是那一向高冷肃穆的颜上竟隐隐染了帘朦胧而温柔的气韵。
垂眸浅笑，一瞬悦意划过眼角，若离捧起手中书卷，字字珠玑句句箴言自那清唇玉齿间婉转回旋。
那诗文沉博绝丽超超玄着，那才思缀玉联珠辞致雅瞻，那境界金丹换骨出神入化……那声音婉转如云中鸟，空灵如谷中箫……一时仿佛莺燕悄语，一时又如金石相击……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洋洋盈耳，风韵美好。
她时而向他投以娇羞而轻盈的触目一瞥，却从不做片刻停留，眉转顾盼益生姿，却莫名添了丝魂牵梦绕而灵动神秘的味道。
他默默望着那副稚嫩懵懂的面容吐着稚嫩懵懂的字迹，那抑扬顿挫却毫无韵律的懵懂辞句读在她口中颇有些“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可爱讨喜，又莫名有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隔世迷离。
有时他想……自己是那撑篙人，她便是那商女……唱着唱着，一朝一代仿佛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唱着唱着，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周遭的一切便皆换了颜色…..终而陌生了.......
重新来过，她究竟有几分真诚几分勇气，他不知道。赌上一把?却也不值得。
但他想.....
或许，这样，已然很好了。
氤氲着依稀笑意的嘴角一张一合从未停歇，柔软玉指轻轻翻开新的一页，忽见那张字条悄然映入眼帘。
然而这次不同，朝向自己的是有字迹的一面。
婉转诵声戛然而止，她静静望着那上面映入眼帘的字迹，思绪悄然飘入那摇着漫天梅香的雪夜往昔，不知觉一叶朱唇染上一袭醉人的笑意-一
但见那上面白纸黑墨清清晰晰写着四个字:
[问君安好]
原来……肖煜没骗自己….....
原来….…他赤喙洁羽的白鸽当真飞跃了万水千山，将这远在天边的祝愿送还了战场瞬息万变的血雨孤烟......
然而她不知的是，此时此刻，那一方遥外的清花梨木案旁，他亦垂眸笑了，眼中却隐隐闪动着自方才诵辞声起便已渐渐积聚的滚滚泪滴。
望着她娇羞醉人的面颜，闻着她轻柔婉转的音弦，忆着那远在天边沙场的问安……他想，或许，一直以来…那些亏欠，那些纠缠，那些过去，并非是她在执着与在意，而是自己放不下……她愈发地靠近，自己便愈发的恐惧...
此生未曾惧怕过任何人，却唯独惧这凤麟圣女，仿佛有她在的地方，便要有自己的苍骨尸魂来血祭!
甚至至今都不知自己救她究竟是对是错!或许….…这就是命吧?.....
或许第一次在大殿上见到她便已上了枷锁….从此便再也无法解开了吧.....?
忽一瞬晶泪滑落俊逸唯美的面颊，他却仍笑着.....
倏然间，他感到，自己仿佛从无如此坦荡而舒心地笑着。
“好听。接着诵。”
一时过后，她方察觉到他沙哑虚幻的嗓音中夹杂着异样酸涩的味道，却未回眸，只垂着头莞尔一笑。继而轻轻将那字条置于身旁茶案上，静静悄悄翻过一页继续吐着婉转悠扬的莺语燕调。
星柔月明，成双顾影。
从无如此清晰而透彻地感受到他倾慕而炙热的眸光投在自己身上.....
这一刻，她忽而感觉事实、清白、对错、是非仿佛都不再那么重要了….…有些事，她不想再辩白了，也不想再揪着不放了........
他愿信什么便信什么吧!只要默契还在，假以时日，那些事情的真相，不必多言，他也自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