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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废太子流配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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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间,几匹老马拉着几辆破车,从子午峪外橐橐而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跳下马车,向他们蹒跚走来。

昔日少年雪白、意气风发的李贤,被囚禁深宫两年,饱经无妄之灾,变得皓首苍颜,面目全非,大家许久才认出来。

兄妹们疾步向前,紧紧抱作一团。

李哲拉着李贤的粗布衣衫,低声哀泣着,泪如泉滴,粗壮的手掌又惴栗起来,在他的衣袖上来回摩挲着。

“眼下已经入冬了,哥哥一家上下,妻儿仆从,都衫履单薄,衣不蔽体的,如何能拖家带口,穿越崇山峻岭,顺利到达巴州?我回去就上书,恳请二圣怜悯,赐你们秋冬衣物!”

叶法善天师平静地看着他们。

此去巴州,要沿着子午古道,走过险峻陡峭的子午峪,翻过崎岖难行的秦岭山区和大巴山山区,才能从关中平原,走到千里之外的巴蜀盆地。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谁能肯定这一别,不会是永别呢?

李贤装作轻松的样子,道:“三弟,不必麻烦了,哥哥从来不吃嗟来之食。好好当你的太子,不要落了两位皇兄的下场!”

他倔强地伫立着,紧紧抓着弟弟妹妹的手,一刻也不舍得放松。

“弟弟再无能,也不能冻着、饿着哥哥!”李哲哭道。

李旦扶着李贤的肩膀,道:“二哥,我们只想知道,明崇俨是不是你派人暗杀的!”

明崇俨是洛阳紫微城的内道场道士,洛阳偃师人氏,生得丰神俊朗,又精通道术、相术和医术,为天皇诊治风眩,颇有成效,深得二圣信赖,被封为正四品的正谏大夫。

李贤冷哼一声。

两道乌黑的剑眉拧成了死结,眸子里燃烧着不甘和忿怒。

“你们想想大哥的死,就知道明崇俨是不是我杀的!他,不过是母亲的一颗棋子罢了!”

“棋子?”李旦的眼眸中透露出一丝疑惑。

“他被母亲摆上了与我对弈的棋盘,处处高捧她施恩天下,贬低我的相貌和业绩。关于我身世的各种谣言,就是他在宫中四处传播的!”

明崇俨曾对二圣说:“太子殿下不堪承继,英王李哲貌类太宗皇帝”,又说“相王李旦相貌最贵”。

遇刺之时,他正在洛阳栖霞观里开坛讲经。

那几天,李贤恰好到洛阳向二圣述职,住在紫微城中。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他就成了最大的嫌疑。

“仔细一想,的确如此!明崇俨活着的时候,没有帮母亲把你赶下台,死了的时候,反而成了一步绝妙好棋。最终,二哥被冠上一个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失去了储君之位。”

兄妹四人悲愤难耐,泪洒驿站。

最是无情帝王家,薛绍第一次体会到了人性的险恶和人情的冷漠。

他愁容满面地走了过去,也将手掌压在了他们的手上。“我曾经是东宫奉议郎,却没能护佑殿下,想起来,心里无比难过!”

“小小的奉议郎能做什么?你再大,能大过那位一手遮天的女人吗?”李贤嘴里嗤笑着。

“的确,奉议郎官卑职小,什么事都做不了……”

李贤拉着太平公主的手,轻轻放在薛绍的掌心,道:“公主金枝玉叶,我们兄弟几个无比疼爱。贤走了,今后,由你代替我好好守护她。”

薛绍含泪颔首。

如果可以,他只想和太平公主隐居终南山中,远离朝中的龙争虎斗。

叶法善天师走到近前,行了个叉手礼。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殿下此去巴州,跋山涉水,行路恐生不安,请带上这份六丁六甲御灵金符。若有鬼神,可用此符召请六丁、六甲,神鬼皆可散走。”

李贤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金符,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我早已被废为庶民,请叶天师直接称呼我名讳,勿唤我殿下!昔日,您曾说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当时,没能好好领悟这句话,才落了今日的下场!”

“您是在故太子弘的璀璨光环中,被立为大唐太子的。一刚开始,您勤学苦练、夙夜不懈,是个十分称职的储君。”

“叶天师说得没错!我取得了一点点成绩,就不思进取,慢慢放浪堕落。最后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李贤经常率领东宫六率和府兵,到长安城外纵马游猎;与东宫户奴、舞伎们日夜歌舞升平,纵而无度;又豢养户奴赵道生为男嬖,长安城里人尽皆知。

东宫司议郎韦承庆等人多次上书劝谏他,不要过度纵情声色、嬉戏宴游,应该博览经书以广其德,屏退声色以抑其情。

可是,他对此置若罔闻。

谁能明白,作为大唐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李贤整日犬马声色,放荡行事,只是为了向母亲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

如今, 一切都成定局,无人能够逆天改命。

叶法善天师浅叹一声,道:“此是您命中定数,在劫难逃。只望殿下能在巴州安然渡劫,后半生性命无虞!”

李贤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

“贤被囚禁两年,想了很多。天皇长久患病,才让母亲有机可乘,把持了大唐朝政,形成今日二圣格局。武氏势力日盛,所有李氏王孙,人人自危。请叶天师助我李氏一族,东山复起!”

叶法善天师道:“朝中局势,不是一日形成的,也不是一人能左右的!”

李哲心惊肉跳,深深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起来。

太平公主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我们都是母亲的骨肉,难不成,为了江山,为了权力,都将我们废了不成?”

李贤道:“还有什么,比权力更让人欲罢不能的呢?她正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慢慢蚕食大唐朝廷,并吞李氏江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李旦摧心剖肝,但脸上只浮现出一缕淡淡的阴霾。他紧紧抿了一下嘴角,将那一缕阴霾也吞了下去。

藏哀于心,总比哭哭啼啼要强!

“二哥常说,跌倒了就爬起来,哭是没有用的!日后,弟弟一定会为你翻案的!”

“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得到那一天!”李贤无奈地干笑两声,轻轻拍了一下李旦的胳膊。

叶法善天师温声道:“不管如何,陛下是天底下最牵挂殿下的人,您在巴州好好活着,他才能安心将龙体养好!”

时辰已到,寺人紧催着上路。李贤只好带领妻子房氏、张氏、几位皇子和户奴,寥寥数人,敝裘羸马,趔趔趄趄地上路了。

众人目送他们出发。

李贤一步三回头,迟迟吾行,恋恋难舍。

养育他二十多年的长安故土,好像就此与他做了一刀两断。

上车后,李贤掀起车帷,探出脑袋,凝眸回望着来时的路,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太平公主双手做喇叭状,大声喊道:“二哥,安心上路吧,婉儿不会来了,她是母后的贴身舍人,没办法来送你!但她说了,那道敕旨,已经将她挫骨扬灰,世上再无上官婉儿!”

“那就告诉她,让我们相忘于天涯罢!”

李贤不再回头,车马渐行渐远,消失在子午古道的尽头。

回长安途中,叶法善师徒怀骑着马,远远跟在太子车驾后面。

澄怀禁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师父,上官婉儿是谁?”

叶法善天师道:“在太平公主的婚典上,扶她下轿的女官,就是上官婉儿。她是天后的御前舍人,着名宰相上官仪的孙女,也是太平公主的闺中好友。”

澄怀想起了那天的一幕,对上官婉儿依稀有些印象。

“听家父说过,上官仪是贞观进士、弘文馆直学士,天皇早年的肱骨之臣,因为草诏废后,得罪了天后,被诬陷谋反,遭到满门清算。”

“麟德元年,天后引道士入宫,行厌胜之术。内侍省一名叫王伏胜的内给事向天皇告发了此事。于是,他想趁机废去皇后。”

“行厌胜之术,天皇就要废后,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澄怀有些不解。

“厌胜之术是皇宫大忌,但天皇意不在此。初登后位时,天后尚能屈身忍辱,奉顺上意。随着她的权势越来越大,天皇欲有所为时,经常被她制衡,这才是令他真正不满的地方。”

“上官仪是如何卷入废后风波的?”

“恰好此时,上官仪上了一奏, ‘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将其废黜,以顺人心。’于是,天皇就命他草诏废后。”

“既然受命废后,上官仪怎会机事不密?”

“天皇身边的近侍,多是天后的人。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先发制人,指使亲信礼部尚书许敬宗,诬陷上官仪、王伏胜勾结废太子李忠,图谋叛逆。”

“看来,上官仪不仅没有成功废后,还连累了儿子上官庭芝和家中男丁,全部以谋反罪被处死了。”

“上官家族中,唯有女眷活下来了。那时,上官婉儿尚在襁褓,与母亲郑氏一同被没入掖庭,充为宫奴。”

澄怀轻叹道:“这么一闹,大权继续归于中宫,天后每天垂帘听政,政无大小,皆出其手,天子只能拱手而已!”

叶法善天师手里紧紧握着缰绳,双目低垂,看着马颈上飘动的鬃鬣。

“上官仪虽遭不测,却留下了着名的上官体。他归纳六朝以来诗歌中的声律、对偶方法,提出了六对、八对之说,成为当今文人写作律诗的规范。”

“弟子读过他的奉和之作《山夜临秋》, ‘殿帐清炎气,辇道含秋阴。凄风移汉筑,流水入虞琴。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滴沥露枝响,空蒙烟壑深。’清丽婉媚的文字,真是令人惊艳!”

“他十分注重对景物的观察,追求音义的对称效果,倡导世人摆脱从类书掇拾辞藻的陈规旧习,自铸新词,以状物色,再通过物色的动态变化,写出内心的婉转情思,构成了情隐于内而秀发于外的诗境。”

“这种属对工切、笔法精细的创作风格,一经出世,就被世人冠以 ‘上官体’的称号。”

叶法善天师摇了一下手中的缰绳。

“上官诗风迅速从宫廷蔓延到大唐各地,把大唐律诗的创作,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以及杜审言、陈子昂、贺知章、沈佺期和宋之问等大家,正是在此时,受他的影响,才陆续登上了大唐的诗坛。”

“是啊!斯人已去,诗风犹在!一个人影响了一代人,不得不说,是一个时代传奇!”

马蹄嘚嘚,声声清脆,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缓步前行。

师徒俩随着马背起伏,摇摇晃晃。

澄怀的眼里蕴着熠熠光芒。“上官仪力求诗歌声辞之美,诗书传家,没想到,他的孙女也是一代才女!”

“上官仪的夫人郑氏,是一位多才女子,在掖庭精心培养女儿。上官婉儿目染博渊,刻苦读书,继承了祖父家学,吟诗着文皆是一流。年纪轻轻,就被天后赐为女官。”

仪凤二年,上官婉儿的聪慧之名,传遍了掖庭后宫。

武照听说了这位才女,召见了年仅十四岁的上官婉儿。

她当场出题考较,上官婉儿文不加点,须臾而成,不仅文采飞扬,词藻优美,还明达吏事,见解独到。

武照十分欣赏她的文才,亲自敕书赦免了她的官奴身份,引为亲信女官,掌管宫中制诰。

“上官婉儿是如何与废太子贤有交集的?”澄怀道。

叶法善天师远远看着前面的车驾,神情淡然。

“她在掖庭与李贤相识相知,两个才情男女,彼此暗生情愫。在这个背负着复兴家族重任的少女心中,李贤应是她全部的希望。”

“一场谋反案,还是惊醒了她的梦!”

“上官婉儿出身没落的相府,有幸得到一个脱离奴籍的机会,自然格外珍惜。她与天后的不世之仇,只能深深埋藏到三寸心房里。”

长安夜色如墨浓,上官婉儿多么希望,这场梦永远都不要醒来。

可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贤从她的梦中跌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谷地。

李治命上官婉儿拟旨,废太子李贤为庶人,幽禁长安,收缴的铠甲兵器,于泾水河畔焚毁;也是她亲笔拟旨,将李贤流配到遥远的巴蜀之地。

檀香木梨花紫毫诗笔落在砚池中,浓酽的焦墨,不兑一滴清水,干皴之笔写出的是伤心、是绝望、是无奈,是一介柔弱女子的力不从心。

李贤的罪名,包括刺杀朝廷命官,忤逆二圣,还包括豢养男嬖。

这是二圣让她写过的最严酷、最残忍的一道敕旨。

回宫之后,上官婉儿大病了一场,甚至无法下地。

武照怜惜她,特意拨了几个婢女伺候她。

澄怀转头瞥了师父一眼,道:“人事艰辛恒常如此,上天对婉儿开了一个又一个玩笑。她无法改变过去,也无法掌握未来。或许从此以后,她的心就变硬了,变钝了,变得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身在魏阙,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回到长安数月,叶法善天师见识了一波又一波的朝廷风云。

青田太鹤山洞天的宁静,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也许,只有时间能改善一切吧。”

师父的声音像沣峪河中的碎冰撞击在石头上,猛地泛起了一朵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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