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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霜月夜坐而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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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落日,澄怀缓步走到李隆基身边,低头行了个叉手礼。

他掸了掸玉阶上的灰尘,坐了下来。

“始餐霞而吐雾,终凌虚而倒影。玄门弟子,最好的归宿,就是与山水作伴,得山川之蓄云,草木之含滋,可高卧、可狂歌,乐似陶春啊!”

李隆基退了两步,也坐到了玉阶上,与澄怀肩并着肩。

“身为天子,只能寄一身于九间大殿之上,运一心于江山社稷之中,哪似你们这般逍遥!”

“天子和道士的职责,终究是不一样的!”

“予深受尊师的影响,崇尚长生轻举,让高力士于殿中立真仙之像,每日焚香顶礼,却无法抛下整个大唐,追随你们而去。”

澄怀道:“陛下如此诚心向道,与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一样,都可算是修道居士。”

李隆基双目如一潭深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人啊,不奉三皈五戒,不退隐林泉山水,是不是难以以性统情,达到清净无为的境界?”

“此话,澄怀并不赞同。魏晋之初,名士率以老庄,于山林间侃侃而谈,皆是半是俗人,半是仙者。”

李隆基踑踞而坐,双手撑在膝上,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魏晋名士清谈,谈的都是玄学。予经常会想,到底什么是玄?”

“玄,如晨曦清露、寒夜细霰,远望则有,近看则无。它永远指引我们厚德筑道,修身养性,顺其自然,返本回源!”

“人之可贵,在于清明自觉;人之可怜,在于不能清明自觉。玄者,能弥合物我之间的对峙,使之浑然一体,这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吧?”

“没错!清明自觉的人,凡事顺其自然,遇事处之泰然,得意时淡然,失意时坦然。修本心,得自我,这便是老庄的魅力!”

“予这一生,很多东西都是自己奋斗得来的,但真正想要的,却始终没有得到过……”

“人生哪能事事如意?放下该放下的,那些错过的,不必耿耿于怀!”

这一生,李隆基错过太多东西。他错过了欢乐的童年,错过了母亲本该回来的夜晚,错过了与心仪之人的相遇……

那些错过的,只能成为遗憾。

李隆基苦涩一笑,无奈地抿了抿嘴。

他忽然记起,景云二年,太上皇曾在景龙观中设高座,召集长安两街沙门弟子、玄门弟子和朝中儒官一起,鼎足列座,讲论三教。

澄怀被他推为玄门的对辩道士,在百尺高座上,唇枪舌剑,力战群儒。

四座听众,皆被澄怀的渊博学识和敏捷应对而折服。

“澄怀,三教虽异,善归一揆。一个人若是读儒书万卷,精通三教,至德法天,是不是就可修成圣人了?”

“凡人不能海纳百川,精通三教的人,是少之又少的。”澄怀摇了摇首。

“为何少之又少?”

澄怀一扬下颌,道:“陛下您看,对面屋脊上飞来了三只鸟儿。”

李隆基举目望去。“那是什么鸟儿?”

“头上有羽冠,应是戴胜鸟。”

夕阳欲坠,含元殿琉璃瓦上的余晖渐渐隐退,淡得好像三泡之后的一口茶汤,只剩下清冽和寡味。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戴胜鸟,落在含元殿的正脊上,头顶羽冠,浑身沙栗色,翼尖和尾羽有黑色横纹,鸟喙中叼着什么食物。

它正要低头啄食,又飞来两只戴胜鸟。

李隆基看了片刻,道:“三只鸟儿为一口食,你争我抢,大打出手,最后,那只最机灵的鸟儿抢得食物,呼啦啦地振翅飞走了。”

“这三只鸟儿,犹如儒佛道三教。长安流俗,儒释道常争三教优劣,相互排斥,如何能同归一善?他们就像鸟儿争食一般,难以理归清净!”

李隆基若有所悟。“儒家忠恕,梵境虚寂,玄门深邃,三教确实难以共谈名理!”

“三家名理驻止,皆在于心性法门。玄门境界太高深,我只能研究其中一二,更别谈精通三教,修成圣人了。”

“庄子率真灵慧,是诗人中的哲人;老子睿智深邃,是哲人中的诗人。谁能得其一,已经了不起了。”

“两者的思想和境界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从我和子虚身上就可以看出来。”

“你们有何不同?”

澄怀冁然而笑。

“子虚天性洒脱出尘,是天我合一的,所以,他最爱庄子;而我,更喜欢探究天地自然,崇尚天人合一,所以最爱老子。”

“予也喜欢黄老之学,喜欢研读《老子》,难怪,总觉得你比子虚更亲近一些!”

“老子的思想,有怀真抱素的质朴,有众妙之门的泰玄,有万物复归的齐一,也有六合不容的至大。”

“光《老子》一本书,就足够我们嚼味一辈子!”

澄怀颔首道:“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此生,我们能把《老子》这本书研究透了,就不枉此行!”

“太上皇说,予周岁试晬时,曾抓了一本《老子》,现在想想,与道家的渊源的确很深!”

“曾有人说,陛下是道君皇帝,澄怀也觉得是!”

苍苍天宇,暮色四合,像一顶巨大的烟云纱帐,将他们轻轻笼罩在其中,让人心生温柔的情愫。

每次和澄怀坐而论道,李隆基总会为他的渊博才华所折服。

他欲以文治天下,慕求贤人,身边这个现成的才子,怎能错过呢?

“予想自守自持,大治天下,一直求贤若渴。澄怀,你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可否为予束带结发,入朝为官呢?”

这是李隆基第二次邀请他出仕为官了。

澄怀有些顾虑,低头看看身上那袭茶灰色的亚麻道袍。

他轻咳一声,正了正衣襟,道:“我清静守道,过惯了粗衣粝食的生活,尤其是身上这葛布头巾、粗朴道袍,一时难以脱去!”

李隆基一拍他的肩膀,道:“只要你有心出仕从政,为予操刀制锦,就特许你穿道士服饰上朝!”

原本,澄怀只想与他促膝长谈,聊聊玄学,聊聊烦心事。

见他一片赤心,真诚相邀,一颗心不由得变得绵软起来。

“我没有什么从政经验,也不善于八面玲珑,如果陛下不嫌弃,愿意为朝廷效力!”

“予看中的是你稳如泰山的的气度,满腹珠玑的才华!”

澄怀失声笑道:“像我这种不识世俗、不识尘埃的人,恐怕在宦流中折腾不了多久,就要葬身鱼腹之中!”

李隆基从玉阶上站了起来。

一轮清远的孤月,正从含元殿的檐下荧荧升起。

清光落在那清癯有神的脸颊上,吐出的话语中也带着几分凛然的傲气。

“予为你安排一个去处,你不需要每天口若悬河,在朝廷上左右逢源,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澄怀跟着站了起来。“愿闻其详!”

“你听说过天禄阁、文德殿、文林馆、麟趾殿和观文殿吗?”

“澄怀知道,这些都是历朝历代负责修书的官署,执掌典籍,着书立说,尤其是汉、隋两朝,多次进行大规模的修书,发现和保全了大量有价值的典籍!”

“予也想设立一个修书官署,召集天下博学学士,为大唐编纂、校勘国史和各类典籍,同时,肩负起制诏书敕的职责。”

“开元初年,陛下不是封马怀素和褚无量等人为修书使,开始修书了吗?”

“马怀素博览经史,为人谦恭谨慎,开元初年,领户部侍郎、左散骑常侍。褚无量精于《三礼》、《史记》,明经及第,先后任国子司业、右散骑常侍。”

“他们都曾是东宫侍读、昭文馆学士,大唐着名的博学之士!”

“马怀素和褚无量带领两馆学士,整理先帝收藏在内库中的藏书,发现了大量珍贵的典籍,又借来公卿士庶之家的孤本秘笈,派人抄录、校勘、分类、编目,使国家藏书更加丰富。”

“这么多的典籍,朝廷需要很多学识渊博的人,充为修书使。”

“没错!予想拜你为谏议大夫,与他们一起修纂藏书和国史,你可愿意?”

“如果是颛领集贤,澄怀十分乐意。只是,此事还需师父首肯,请陛下允许我同师父商量一下。”

“予同尊师讨论过此事,他十分支持,一定会同意你出入仕为官的!”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一缕月光倾洒在李隆基的脸上,照出一脸的清明。

“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予还想在洛阳紫微城的明堂里,设立一座修书院,广招天下文章之士,以及僧,道,书,画,琴,棋,算术等领域的学者,共同编纂经史子集四库。”

澄怀的眼睛倏地一亮。

“高祖时期,曾大规模地搜罗整理典籍,此后,太宗、高宗继续征集遗书。陛下继承先帝的遗志,聚书四部,这是大唐文化繁荣的又一佳音!”

今日的大唐,文禁松弛,全民皆诗。

从初唐四杰、文章四友、吴中四士,再到如今的张说、贺知章、张九龄、孟浩然、王之涣、王昌龄等人,一批批诗人前赴后继地崛起,诗坛群星璀璨。

山水诗、田园诗、边塞诗、行吟诗、游览诗、赠酬诗、抒情诗、饮酒诗。

唐诗数量之众多,内容之丰富,风格流派之多样,蓬蓬勃勃,直辞咏寄,远超任何一个朝代。

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诗赋的兴盛,更是激励了歌舞的创作。

李隆基亲自领导的梨园,聚集了大唐最有才华的乐师、舞伎,创作了大量新曲。

婉转流丽、抑扬顿挫的旋律,合以高雅冲淡、清远取神的歌词,霓裳羽衣、飘然旋转的舞姿,展现出来的,是大唐文化蒸蒸日进的景象。

除了诗赋歌舞,更有书法、绘画、雕刻、医药、天文、历法、建筑、科技等各个领域,无不欣欣向荣,人才辈出。

只有盛世之盛,胸怀之大,才能承载起如此丰富多元的文化。

一轮孤月,高悬夜空,清澈明朗的星子,一颗一颗棋布于周匝。

月与星交辉,人与夜对视,天人合一中,让人产生欲学鲲鹏展翅,云游沧海的冲动。

夜凉衣单,李隆基并不觉得有多冷,这样的秋夜,只会让他更加清醒。

“澄怀,你知道吗?予与尊师有个约定。”

“哦!你们立下了什么约定?”

“予要用三年时间励精图治,任用贤能,廓清大周王朝带来的积弊和影响,使大唐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达臻一个极盛之世!”

澄怀含笑道:“以武安邦,以文治国,刚柔并济,兴我大唐,这样的极盛之世,指日可待!”

“对!单以武治,刚且易折;单以文治,软弱可欺;文武结合,外刚内柔,天下方能长治久安!”

“老子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武治是治国安邦之本,您加恩德于四海,以柔道创业,以柔道治国,大唐一定会重现万邦来朝的盛况!”

“好一个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李隆基的唇角漾起冷峻而又自信的笑意。

“柔能胜刚,此柔弱,并非懦弱,而是一种无比坚韧和不屈的品格。天下物阜民安,文化繁荣昌盛,百姓精神丰盈,这样的至柔,终会转为无法摧毁的至坚!”

“对!退、守、弱、柔,是冷静观照,说老子消极厌世的,都是市侩之见!予以柔道治天下,天下必定繁荣!”

“我相信,开元,一定会成为一个盛世的代名词!”

这时,高力士来到御前,低声道:“陛下,九秋霜月,更深露重,王皇后担心您的圣体,特地嘱咐老奴,提醒您早些回宫歇息。”

李隆基恍若梦醒。“我们居然谈了那么久,予这就跟你回宫去!”

“夜已深,澄怀也要回景龙观了,师父一定还在等着我!”

叉手辞别,澄怀步行出宫,慢慢回到景龙观中。

叶法善天师正独坐灯下看书,见他进来,便放下书籍,道:“石清睡下已经多时,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澄怀道:“与陛下多谈了几句话,不知不觉就夜深了。”

“你与陛下倒是志同道合,是不是答应他,要弹冠振衣入朝堂?”

“陛下是个襟抱天下的明君,他想把大唐打造成兵强马壮的军事强国,更想打造一个莺歌燕舞的文化盛世。弟子深深为他的情怀所感动,未经师父同意,就擅自答应了他的请求……”

叶法善天师眼含慈祥,怜爱地看着澄怀。

澄怀隐约感觉到,师父的眼角有泪花在闪烁,便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自从子虚和云鹿隐遁江南之后,师父明显变得苍老了许多。

弟子们一个个长大,相继离巢出林。师父是不是也在担心,他要振翅飞走,离他而去了呢?

“陛下济世安民,需要很多德才兼备的人相助。澄怀,以你的才智,不为大唐朝廷效力,实在是太可惜了,师父支持你入仕!”

澄怀双眸一转,兴奋地一抬眼。“陛下说,师父一定会同意我出入仕为官的,果不其然!”

“陛下多次与我讨论过他的治世策略,也多次请求让你出仕。为朝廷执掌经典,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师父怎能不支持呢?”

“多谢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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