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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心不死,则道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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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镇手里的两份奏章,一份是走正规渠道,通过阁臣审议后,交给皇上朱批的。另一份则是通过王炬的关系,直接呈阅圣上的密折。

密折中,申式南先是告罪,其罪一,私呈密折;其罪二,奏章所述与实情略有出入。

实情是,宣化军不负圣望,去岁曾于缅甸司境内彬乌岭截击思氏叛军,并以两千余兵马阵斩思任法两千人,擒获包括思任法在内三千人。

公开的奏章走驿站快马递送,早就到了。申式南如实申报,于八百大甸阵斩暹罗军六百人,生擒暹罗军三千余人及窃据八百大甸宣慰司的暹罗官吏三十余人。

又说,朝廷接到奏报之时,宣化军恐怕已踏上大古剌宣慰司的土地。

朱祁镇静静看向窗外,不知在思考什么,好一会儿才道:“把赤蜻蜓拿进来。”

王振挥手示意,不远处侍立的小太监退身出去。不一会儿,夏抱冰送给申式南的那盆兰花,原模原样捧进了屋内。

这盆花去年冬月从阿瓦送出,今年初夏到达京师后,即刻送入宫内。申式南说是缅甸司一位叫夏抱冰的少年孟族人,感恩圣上德泽四方,让他有幸学习到汉字和术数,因此特意进贡的。

申式南同时简述了夜校先生林尔佑和夏抱冰的一些事迹,又说孟族人其实是百濮的一支,而百濮族人曾与蜀人、羌人等族群一起,参加周武王讨伐商纣王的牧野之战。

言下之意,木邦宣慰司和缅甸宣慰司境内生活的孟族人,与我华夏文明其实是一脉相承,并非外夷。

朝中主和派的文官们自然心中透亮,申式南明面上说的只是孟人,其实说的是三宣六慰所有的缅人、掸人等,都不属于外夷,因为他们的祖先曾与汉人一起,共同缔造了绵延数千年的华夏文明。

既然不属于外夷,那就是整个华夏的事,是中国的事,是大明的事。你们敢阻挠武力解决三宣六慰的问题,那你们就是忤逆太祖朱元璋。

太祖即位诏书说了,“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太祖得国,继为天下主,三宣六慰该平叛的平叛,该收服的收服,谁也别再叽叽歪歪,说三道四。

申式南想用一盆兰花和背后的故事来堵住人嘴,顺便暗中警告一番,免得有人跳出来,踩在他头上,给他使绊子。

毕竟,自古领兵在外的人,总是遭人嫉恨的。也总有人为了讨好某些势力,不惜捏造诬告,以图晋升。申式南熟读经史,历史殷鉴不远,他不得不防。

偏偏朱祁镇也很给他面子,当众给这盆兰花命名“赤蜻蜓”。只因这兰花花瓣晶莹剔透,色如红宝石,摸上去如丝绸般水嫩顺滑,花朵盛开后,如赤蜻蜓翩飞。

朱祁镇还特意交代,不要更换花盆,就用这个有豁口的瓦罐。等新苗长出,再分栽到其他花盆。

这盆赤蜻蜓夏初到达京师时,花开正盛。时近中秋,这盆花第四次开放。据运送之人讲,初春时节,它在路上就开过一次。如此说来,这花一年能开五次。

中秋前三天,京师气温骤降,宫中花匠便将赤蜻蜓移入暖房,直到此刻重新来到朱祁镇案头。

朱祁镇闭眼,轻轻吸入赤蜻蜓香气。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通达百会与胸肺,朱祁镇顿时心头澄明。

“先生,惠直瞒报宣化军功绩,此事你怎么看?”沉默半天,朱祁镇终于开口了。

王振何等人物,听圣上没提欺君之罪,而是说瞒报功绩,他便已明白圣上心意。

“申巡抚说,心不死,则道不生,我看此话不单指西南各宣慰使,也适用于朝中双羽之士。巡抚之忧,恐实非得已,才行此迟报下策。”王振稍作思虑,便清声道。

见朱祁镇眉头渐渐舒展,他顿了顿,又道:“我那侄儿每次来信,必夸申巡抚忠勇。此前他信中尝说,彬乌岭一役,他恰好与卜剌浪马哈省饮酒大醉,为申巡抚赢得单独审讯思氏之机,故而不曾督验宣化军功绩。”

密折中,申式南解释了延期实报宣化军功绩的原因,便是各宣慰使拥兵自重之心不死,则诚归大明之道不生。因此,时机成熟之前,不宜暴露宣化军实力,以免其他宣慰使人人自危,提防之心更重。

大明文官官服胸口的补子,绣的都是双羽飞禽,武官绣的是四足走兽。王振说的双羽之士,便是指反对麓川用兵的文官集团。

王振的意思是,只要那些文官反对用兵之心不死,那皇上你在麓川的一切所作所为,必然会受到掣肘。而掣肘的手段,自然包括给申式南穿小鞋。

因此,申式南这么做,恐怕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这是隐晦地为申式南开脱罪责,所以王振故意将“瞒报”的罪责,说成是“迟报”。

后面的话,则是解释身为监军的王炬,之所以没能察觉宣化军的功绩,是去帮着申式南拖住马哈省,以便第一时间掌握一手信息,免得思任法与马哈省串供。

事实上,朱祁镇、王振和申式南三人心知肚明,能以巡抚之身巡狩云南四府三宣六慰,正是因为申式南所思所想合他二人之意。说白了,三人志同道合,是一类人。

朱祁镇久在深宫,可老朱家征战天下的血脉,并没有在朱祁镇身上磨灭掉,反而时时沸腾。朱祁镇总想着,自己能像太爷爷永乐帝一样,亲自率兵征伐天下。

申式南从王炬口中得知,王振少年时也曾心怀天下,意气风发,且自命不凡。后来无奈自阉入宫,也总想着掌率兵马,建功立业。

因此,与其说申式南事随人愿,倒不如说是他成了朱祁镇和王振二人的梦想之舟,两人通过他实现自己掌兵征伐的愿望。

要不然,宣化军岂能由他胡来,属于各宣慰司同知副使的兵,任他集中统领?一百多人的空饷,大多数同知副使都会对他睁只眼闭只眼,但人心复杂,难保有人不识趣,想通过踩死他而更进一步。

毕竟,宣慰司同知也是正四品,属于朝廷大员。

之所以没人敢闹幺蛾子,全赖监军王炬在镇着。大家都知道王炬的叔父是王振,王炬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支持申式南,于是都认为那是王振的意思。

偏偏大家都猜对了,确实是王振的意思。更确切地说,是当今圣上和王振的意思。

申式南也是慢慢才琢磨出这背后的隐情,一次次的试探之后,证实了这一点。既然背后有人兜着,他索性放开手脚,直接统领宣化军。

本来嘛,边地巡抚也有统兵、调兵之权。但大明三司分立,都司、布政司、按察司是军、政、法各管一块,互不统属。巡抚是可以调兵,但也仅限有叛乱或敌寇入侵等非常之时。

既然宣化军如臂使指,何苦去调其他兵,自己找不自在?因此,左思右想之后,申式南决心弥补错误,元宵过后,在兵发八百大甸的路上,写下密折,坦陈事实,主动请罪。

由于是密折,没法走驿站传递,因此,八个月后,密折才送到宫中。京师到云南府驻地昆明县,常规行程是六个月。而昆明县到阿瓦,需要走两个多月。

朱祁镇道:“情有可原,但迟报之罪,不可不罚。八百大甸一役,惠直指挥有方,复我国威,加上先前擒获思氏之功,将功折罪吧,不赏不罚。”

“是。咱家定将圣上口谕传达。”王振道。两人均知,此事不宜下达圣旨。

“惠直奏请遣派流官充任底兀剌和八百司,吏部始终没拿出个章程,先生有何高见?”朱祁镇又问。

“宣德年间,八百司曾有流官遭逐,副使和知事摔断腿,传言是遇山贼劫掠伤人,实则是暹罗人假扮山贼,苦于无凭无据,只得不了了之。朝中众人将赴任云南诸司视同发配,倒也情有可原。”王振以退为进道。

朱祁镇轻叹道:“如此看来,惠直之策大有可取之处,倘若副使有兵士护卫,断不至遭此奇辱。”

“八百司仅叶知秋举荐云南布政司广南府知事充任副使。”王振道:“既然朝中官员均不愿往,不如全交给申巡抚推举,反正是他们自己不举荐,不合规矩也没办法,总不能一直拖着不派人去吧。”

朱祁镇脸现犹豫,没做声。偏头思索之际,看到赤蜻蜓傲立之姿,心头闪过申式南密折恳切之语:“交趾与云南诸宣司各部各族,与我大明子民一脉同出,皆为中国子孙,望陛下永勿言弃,待之如中州百姓。”

想到这里,朱祁镇下定决心,但道出顾虑:“就是路途遥远,一来二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任。”

“也是,总不能动用八百里加急。”王振也沉吟起来。

突然,他灵光一闪,道:“干脆将申巡抚提到的有功之人,循太祖之例,授聪明正直科进士,或者孝悌力田科,贤良方正科,文学术数科,各授进士,如此便可提拔任用。”

王振自阉前,也是举人,四处求官而不得。

苦恼之余,不禁哀叹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唐时,开科取士之法有上百科之多,比如文艺优长科、武足安边科、高材沉沦草泽自举科、高才未达沉迹下僚科、乐道安贫科、疾恶科、哲人奇士逸沦屠钓科,等等,总有一科适合自己。

再不济,生在洪武年间也行。史载,诛杀丞相胡惟庸后,“别置四辅官,命天下举山林之士,其科曰聪明正直,曰孝悌力田,曰贤良方正,曰文学术数,其至者凡八百六十余人,各授以官,至有竟拜方面大僚者。”

这就是王振说的,循太祖之例。

朱祁镇也眼睛一亮,道:“此计甚妙!”

两人一阵商议,最终拟定,林尔佑、罗喜财、古田、言婴、苏苏,以及申式南带到木邦司和缅甸司的七个秀才,分别授予聪明正直,贤良方正,文学术数等各科进士。

同时,罗喜财升八百司从四品副使,林尔佑升八百司正五品佥事。其他人被分别授予木邦司、缅甸司、底兀剌司和八百司的佥事、经历、知事等职。

言婴和苏苏授奉议大夫、骁骑尉,前一个是正五品文官散官,后一个是正五品武勋,注明着申式南斟酌使用。

申式南的迟报之罪,以及宣慰司的流官缺员,都不是朱祁镇无心过节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申式南在密折中提到的,各布政司,各州府,各县,各卫所的贪腐问题,其中,以粮仓亏空为最。

“臣斗胆揣测,若不严加查处,任由猫鼠同眠,官官蠹蛀蚁蚀而相护,无异于养痈自祸,不出十年,大明百年基业将桑落瓦解!”申式南在密折中奏请严查官员贪腐。

这才是朱祁镇的忧心所在。

“各地粮仓亏空,先生以为,该如何查处?何人主持?”朱祁镇问。

粮仓亏空之事,王振早有耳闻。他收到的各地官员进贡的银钱,恐怕里面就有半数来自于那些亏空的粮仓倒卖。

这个问题可不大好处理。真有心查,就没有查不出来的。一旦查出来,天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可如果不用心查,或者派出去的人庸庸碌碌,没有一点成效,恐怕也交代不过去。到时候,自己难免失去眼前之人的信任。

王振收到申式南密折,并看到他奏请圣上严查粮仓亏空之时,他就犹豫过,到底要不要将密折交给朱祁镇。

最终,还是建功立业的期望,大过对粮仓亏空受牵连的恐惧,这才将密折呈送。

他对申式南,真算得上是又爱又恨。咱家背后给了你那么多助力,你却给咱家背后捅刀子!

其实,他早想好了对策,只要传句话出宫,任你包拯再世,也查不出个结果。

好吧,既然你捅咱家刀子,咱家岂能让你舒坦?

“肃贪惩腐是个得罪人的活,一般人怕是难担大任。听闻都察院四川道御史申佑智谋过人,刚正不阿。陛下可还记得国子监李时勉?”王振问。

“李时勉李祭酒自然是记得,不过,此事与他何干?”朱祁镇问。

“李时勉前年曾遭枷锁暴晒,当时上书愿代师受过的人中,便有申御史。”王振说起自己做过龌龊事,那是脸不红,心不跳,没有半点负罪感。

“哦,如此说来,申佑品行尚佳。他字叫什么来着?”朱祁镇果然来了兴趣。

圣上称呼官职不高,年纪不大的官员,通常是称呼字,而非名。

“申御史字天赐。听闻申御史与申巡抚关系莫逆。”王振道。

“天赐……呵呵,我乃天子,他字天赐,倒还真是天赐于我!明日叫他进宫,我亲眼见见。”朱祁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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