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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坏后果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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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这座号称以热情和创造力、梦想与智慧缔造的城池中驰逐,金色、黑色、水银色的大厦林立,竞相以充满未来感与设计感的造型博取眼球,又或不断以直插云霄的接近度更新着城市第一高楼的排名。

司机已尽量开快,但城市肠梗阻般的交通非他能力可及。他试图与我攀谈,“据说这里要建一座世界第一的高楼诶。”

我仅点头表示听见,无心寒暄,心底却想,几时建一座现代的通天塔来才好,看看上帝祂老人家脾气是否一如往昔,可还会毁掉人类的狂傲。

“又是地铁施工。”司机嘟囔着,小心翼翼绕过施工围墙。

我看看时间,焦虑贴在脸上。

不断在建、一直在建的地下铁工程,大约目标是挖空整座城市的地下。然这里并非长安,自古不过是南夷蛮荒之地,不会如长安般每挖一处便掘出一座古墓、遗址,不断有前人遗珠可供采撷。今日的不便是为了日后的便利,围起的施工遮板上都这样写,却也是实情。我蛮喜欢地铁作为交通工具的最佳靠谱性,不会塞车,时间可准确计量,且冬暖夏凉,只要非上下班高峰期,搭乘多半是舒适宜人的。原以为打车快些,谁知路况这样。

呼,放松,深呼吸,应该不会晚太久。从收到世德消息一刻便拧作一团的胃,此刻揪得更紧了。

将目光不断从车内放送出去,寻找任何可以占据哪怕一秒注意力的东西。要来的总会来,而我宁愿现在不想,在必须要面对的一刻再去忧心烦扰。

一块巨大的广告屏上说,城市是一个可以彼此信任依赖协作繁荣的共同体。我笑了,有些广告是该反着看的东西,所以现状是,城市还任重道远,仍然是一个个孤独的个体,一个个日趋私有化的空间,一幢幢相互绝缘的建筑,一个孤岛社会。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在各自的岛屿上绝望呼救。

叮。

“我知道昨晚答应了你不独自去见,但真的只是因为吕姐马上要回泰国了所以才同意去见她一面。宝贝,不要生气好吗。”现实并不肯让我长期抽离,世德的消息又把我拖回现状。

“楼下等我。”只这样回。

经过一个丑陋的高架空建筑,腾空于地面之上,是对勒·柯布西耶早期风格的拙劣模仿。看不出任何机器美学的痕迹,完全没有朗香教堂的雕塑感和表现力,外表是马赛公寓般的粗糙笨重,但却未必有马赛公寓所具备的功能主义。更加讽刺的是,这个粗蠢的庞然大物竟然用电子广告屏昭告着:用艺术缔造生活。

如果什么丑陋的物事都要与艺术沾亲带故的话,还是让艺术去死吧。

不值得取相机,用手机摄下了这个丑是它唯一特点的高架空建筑,以及它恬不知耻的宣言。相机之记录,可使人负罪。

所以我不开车。压根不学。官方解释是连单车都驾驭不了的我缺乏方向感,并且惯爱走神。没有宣之于口的是,我不爱驾车的那番操心,它会减少我的可支配时间与双手的自由。不喜欢路程上双手被牢牢束缚在方向盘上,我的手生来就是为了拿相机的,不是为了转一个可笑愚蠢的圆盘。把自己从A处运送往b处的方法有很多——当然最好的是御剑飞行,可惜无处可学——总之实在不必占用宝贵的手与时间,也许我随时会看到什么而想要收摄进相机里。拍摄就是占有被拍摄的东西,收集照片就是收集世界。

“我想自己去见。”世德说,“你放心,我和她真的没什么,只是朋友告别。”

我沉默扭脸,木然看车窗,上面映出的脸,如同一张白色面具,平淡,冷漠,丝毫看不出长着这张脸的人头脑里正在发生的叫嚣——整个中枢神经系统都在发出警告,通知我正在、将要遭受到灾难性的打击。

我知道一个聪明的女人这会儿会怎么做。一个聪明女人宁愿听任怀疑啃啮自己的四肢百骸也会按兵不动,会表示相信或至少做出相信的样子,不会用男人不过半天前信誓旦旦的话来将他,会听凭他去见别的女人,然后小心翼翼静观其变,只要他依然对自己好,就闭上一只眼。

但我从不是聪明女人。也不懂得闭上一只眼的要诀。我的眼睛还很大,并且视力极好。

何况,什么是“对自己好”呢。只要还在身边,只要没有明显离开,只要没有送到眼前不得不看的证据,只要嘴上还叫着宝贝宝贝、说着我爱你,只要回来时带着不管是不是为了表达愧疚的礼物和玫瑰?

梦露会说,只要他舍得为我花钱。

可惜这些不是我要的“对我好”。

现在的问题是,我已经不那么相信世德了。从他再次言而无信、要背过我独自去见那个女人的一刻,就不再敢信了。信任真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东西,先天具有可证伪性,哪怕一个人一千次都在说真话,但只要有一次假话,就被“证伪”了,被证明不能够完全信任。所有的信任看起来都不过像是在等待机会被推翻。

而我,是要去彻底推翻对世德的信任吗?

不,我是想求证,挽回对他的信任。希望一切真的只是他说的那样。换一个人,哪怕是他屏蔽名单中的任何一个前女友或暧昧对象,他要去见,只要坦然提出,我都不会阻拦。唯独这个女人,实在太蹊跷。

现在世德说什么都可能是假的,而真实状况到底如何,只有亲见才能判断。现在,我只信自己。

是抱了希望的——也许真的没什么。或者有一点点什么,但只要那女人知难而退……我确定世德“现在无辜”,他对我的感情掺不了假,所以无论过去怎样,现在种种迹象都只是那女人在单方面纠缠,而他只是不懂或不忍拒绝。也许还有一点点不想拒绝?我不知道,现在无法设想太多,也顾不得后果,只想知道事实究竟怎样。

但是后果……可能有的最坏后果会是什么……

胃部的痉挛是一种久违的灼烧感。太阳神经丛一向是情绪的忠实反映。我打语音通话给梦露。

铃声响起第二下时我即刻挂断,而梦露已秒回一个问号。

“手滑。”我回复。

她哦一声,“还以为你要约我过圣诞呢。”

原本是想要梦露制止我的。她一定会制止我将要进行的这种危险举动,尤其还是很笨的危险举动。她会惊讶然后嘲笑,你竟然要去搞这种桥段?你莫嘉叶历来一旦怀疑某个人便转身离去,宁杀错不放过,不会求证。同时我还想到刚才在片场对大平大放的厥词,“若是一个男人需要抢,不如放手任他祸害别人去”,真是分分钟打脸。

是啊,若是以往。

经历史上最严重一次感情危机时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搜寻到一个人背叛的证据,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如果不相信一个人,那么即便一时搜不到证据也不会就此相信对方,而是会继续搜寻下去,直到找到——而通常也总会被找到。恰恰有时,不信任也催生了背叛——既然我没有问题却被你指责、怀疑,未免冤枉,那么不妨索性背叛。自证预言,我们自己预言并召唤了不想要的现实。

所以以往我从不求证,只是离开。

但是我又挂断了电话,不想要梦露的制止。因为心知她根本阻止不了。世德不是别人,世德是世德,到了他这里转身离去变得不再可能。从来没有和一个人这样相爱这样美满过,完全的水到渠成,无需经历那些别扭的所谓磨砺,开始得简单单纯,既非禁忌,也不是虐恋,几乎可以恬不知耻地说是天作之合,是彼此都从未遇到过的契合,叫人如何能甩头离去,就此放手?

许多次我以为寻到爱情,却在触碰后不久化为齑粉。那些代表爱情的面目,迷人的表象下千疮百孔,没有高贵的德行,没有优雅的举止,没有独立的思想——甚至压根没有思想,只是一台人云亦云与自动反应的机器,更看不到他们也有一颗灵魂,没有值得爱慕与敬重的质地。所有伪装在时间的长河里皆如昙花一现,糟一点的目的已达便再懒得装下去,好一点的还想尽力维持,然而终究图穷匕见原形毕露。我如此憎恨虚假,与不真实势不两立,如何陪他们演下去?于是早早抽身慌张谢幕。

几乎要对爱情失望了,直到遇见世德……

可是纵然如此,我也不能睁眼闭眼。我不是那种女人,只要男人对她足够好就可以不去计较他和别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我容不得感情的不纯粹。

所以我必须去,只能去,要确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到了什么程度。只有知道事情的真实状况,才能知道自己想怎样,决定要怎样。而现在,事实尚在迷雾中。

不愿想这迷雾的成因……

但是后果……可能有的最坏后果是什么……

我是那种越是大难临头反而越是冷静的人,至少看起来十分镇定。尽管心乱如麻,但理性一直都在,清楚到足够按照个人处事习惯去设想最坏结果。

也许——我会失去世德。这将是可能出现的最糟后果。也许因为没了转圜余地。也许因为无法接受我的不信任。

但何尝有良方破局。苟且含垢忍辱不是我能过的生活,从来没学会忍受不清不白的委屈含混。当然是不愿学不愿忍受。我生来世间不是为了看谁脸色和受气被欺侮的,父母也没有对我施行过成为受气包和忍气吞声忍辱偷生能手的教育。按照13月亮历,我降生一刻的星际印记是太阳的黄战士,战士是宁死也不受辱的,否则算什么战士。所以,我宁愿失去,也不愿在猜疑中度日。即便出现最坏情形,也只得承受。

往好处想,尽管那女人一味纠缠不休,但见到我本尊,总不好再痴缠下去吧。

从背包中取出粉饼,弹开,从镜中看了看自己。脸色虽不大好,倒是更白皙了,仍旧只是早晨扑的薄薄一层粉底,未施其它粉黛。唇膏是不能缺的,对镜描画,果然暖橙色的唇膏立刻使整张脸有了颜色和生气。

按照某位阅人无数的“前人”点评,我的身材与学识属于一流,才华也还可瞧,至于脸蛋,则不过是中上之姿,配不起我的身段,未免令人遗憾。我却不觉遗憾,以我之职业,拍不完的俊男美女,早已审美疲劳,何况若无内涵打底,漂亮脸蛋只会徒惹厌烦——人性是不会原谅名实不符造成的失望的——虽然从来没有律法要求,有一张漂亮脸孔的人必须有和脸孔相配的才智,并且证据往往指向相反。对于30岁以上的人来说,好身材滋生于自律,才是真正可以引以为傲的。至于脸,只要内心不丑恶,脸就不至于变得狰狞讨厌,真要爱美,交到整容医生手里,什么样的美捏造不出来。

也许某个遥远或不遥远的将来,当我的五官和皮肤全部往下掉,不力挽狂澜连镜子都嫌弃这张脸的时候,也会去拍个黄瓜拉个皮什么的,翻新一下,谁知道呢。尽管真心希望自己到那一天能平心静气接受老去,不要再去为难这张脸,但如果那时还坚持“不漂亮毋宁死”信条的话……

此刻镜中的脸,我是满意的。多亏梦露,几个月前强行迫我和她一起打了除皱针,尽管我一再强调自己16岁就有抬头纹。医生是梦露相熟的,剩余一点药液不想浪费,看看我眼角的小细纹,执意注射上去。我倒没那么无知,不至于担心这么一点点肉毒就会变成僵硬脸,只是不免怅然和惴惴,总觉自己造了假,以致于一段时间但凡被人夸漂亮,便赶忙澄清在额头和眼角打了针。不得不说,注射一周后,额头光洁平坦,看起来更加不像40岁。然后就在那一周,认识的世德。

一向对判断男性年龄失能,那时以为世德和我年龄差不多,至多小我三两岁。而他也以为我和他同龄,小他两三岁。后来才知其实我们相差八岁。

我的概念里,年龄从来不是问题。有些男人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暮气沉沉,而有些到了五十岁也还未必能识大体,究其根本,一个人能否入我眼,全是年龄之外的东西。尽管本意里更期望遇见年长于我的男性,奈何现今男性整体意识落后,进化不完善,四十岁以上还没有自我放弃、皮囊还能看的简直凤毛麟角。我没办法与一个视觉上已经入土半截的人朝夕共处,且手臂不够长,绝对无法合抱那些肥胖的肚腩,更怕摸到两手肥油,那样连饭也不必吃了。

鉴于从来是我挑男人,所以对于男人年龄比我小这回事,通常也就大人大量不予计较了。又内心如同身材般停滞在16至20多岁之间——16岁的合身牛仔裤至今能穿,深处依然是少女心性,也就愈发缺乏自己也是“40岁老阿姨”一员的认知。

正想是否需要描摹一下眉毛,突然失笑,不过见一个50岁的老女人,哪里犯得上这样如临大敌。这样一想就觉得是不是真是自己多虑了,和世德十几岁的年龄差距呢,没可能……却忘了我自己大世德八岁。八岁和十几岁,五十步笑一百步。

手机又响,世德发来一个截屏。是他和那女人的聊天经过,为了向我证明“没什么”。

我一目十行,先看到“新朋友”三字。是上午那女人坚持要见面,而世德的问话奇怪又生硬,竟问见面有什么目的。那女人说只是离开前和新朋友聊聊天。

听到自己的心跳,就是每次预感要大祸临头前的那种剧烈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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