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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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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外有一圈白色栅栏,我站在那儿纠结去向时想起当初混迹于各种酒吧俱乐部的时光。

那时经常在凌晨才离开,衣服不是镶满亮片就是缀满流苏,身上是热舞后的余汗,如同今晚。同样如同今晚的是,那时我也常常甩掉同伴自己偷偷溜走。我不过是来跳舞,跳得尽兴便可离去,并无别的目的,也不愿与同伴们宵夜或别的节目。

不知是否我多心,今晚大平形迹诡异,有些过分的热情。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说的那些水草、百合花之类的赞誉,虽则很美,却令我不适。为了逃避等下他坚持送我回家,我便偷偷溜掉,然后为免除他和梦露担心、寻找,发了条消息告知。

白色栅栏很漂亮,在夜色中也很醒目。我先摸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两口,平复一下怦怦跳的心脏,又摸出一张十元面值的纸钞,轻轻塞在两根白色栅栏的缝隙之间。无论电子支付如何发达,仍会带一点点纸钞傍身。梦露说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却不知其实我有这样“嗜好”。

二十多岁时的我便时常这样干。趁着酒意,选一根不起眼的栏杆插上一张五或十元的钞票,等待某个出没的幸运儿捡走。开心时这么干,不开心时也这么干。前者,是想把我的快乐分享、传递出去,后者,是希望有人如果正像我这般不幸,那么至少可以有一个高兴一点的理由。

欲取先予。

今晚,我似乎格外需要幸运之神眷顾。

现在,已经是新一年的凌晨了,旧的一年已经在片刻前逝去,不再回头。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一切都是新的,连愿望也是崭新的。

轻抚一下那张钞票,我在心里默念:幸运的人,请拿去吧。

然后,迈开步伐,有些宿命地向着那个熟悉的方向走去。

当有清醒意识,我已踩着高跟鞋穿梭过许多条街道,潜行过地铁站外一长串工地在夜里投下的黑黢黢暗影——其中混杂着蒙昧、骚动的危险气息,疾走至路灯下,横穿过马路,立在了那幢白天呈日落黄色的建筑前。

这段路曾走过,所以我如此笃定方向和路线。刚才晚餐的音乐餐吧楼上,即是世德曾经带我去过的一间健身房。那次我们健完身,便是这样在晚上慢悠悠散步回来。

夜晚,一切都是暗沉沉的,看不出白天的模样,庞大的建筑在街灯照射下显出混沌暧昧的颜色。

七天前的夜里,我站在这儿,思索着何去何从以及自残的可能,思考要不要用自我伤害来博取同情和怜悯。此刻,重新站在这里,酒醒了一多半,胸腔里,心脏比刚才餐厅里最激烈的非洲鼓点还要节奏狂乱。他会不会在……会不会……有别人……他会如何待我……可会拒绝……

空旷的十字路口,夜风对流而过,紧了紧外套衣领,我想起另一次类似时刻。

那次闹别扭,是他问我有否想过同居,说他现在就可以。我觉得太快,于是他便不平衡,因为我与别人同居过,而他却没有。他说以前从不吃醋,现在总吃我的,很介意我曾和别人一起,问我是否如粘他一般也粘别人……他索要我太多时间与注意力,令我觉得累。但凡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或与大平梦露碰面,他便觉得我不关心他,说一大堆,意思是看书不重要、工作不重要、朋友不重要,就他最重要。我不快,回自己公寓了两天。

这样便有一两天的冷战,然后我来找他。

站在他门外时,猫眼儿中透出灯光,隔着门,还有音乐声淌出来。

门开了,他站在那里,敞开欢迎我,带着笑容,是一种完全的敞开。

“我有预感你会来。”他说。

“为什么。”

“感觉。”

后来在他的臂弯中,他说曾对自己觉得我会来感到荒谬,因为我向来不肯低头,总是他做出让步。

“为什么会来?”他问。

“因为你说感受不到爱。”

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把爱放在台面上,把它当做一件重要的事物来探讨、谈及。我遇到的男性多数羞于、畏于触碰这个话题,会说我爱你,会用行动,可以毫不吝惜地一掷千金来表达证明,却无法赤裸裸交谈,仿佛这是一桩有失男子气概的事情,如同他们不擅于应对情绪。他会和我谈论爱,说我们任何时候都要选择爱,避免那些不是爱的语言和行为,用爱来面对、解决一切。

冷静下来,我意识到我们的相像,同样的缺乏安全感。

他几乎每天都会梦到我,有时会梦到我裸体在冲凉房外晃,而人来人往。他自己解梦说,是因为内心的不安全感和焦虑。对我对他的爱不够确定,不确定我对他的爱的决心,患得患失。每次当我不开心时,他都有一种错觉,觉得我们随时会散,这种不安可能就反映到梦里。生怕我因为一点不愉快就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怀疑感情,怀疑他不是我想要的。

其实我也焦虑,有时也会怀疑,怀疑他爱我少了。只是当他比我严重,我反倒有了安全感。我们都一样,怕不被爱,怕失去爱。我何尝不喜欢他粘我和时时刻刻想我。

两性之爱真的像战争,比谁更加有权力。

而我不想要权力,只想要他持续的爱我。

所以冷战的这两天里,尽管我也同样没有感受到爱,但我记得他的话,认同那些话,所以我来了,想让他先感受到。

“是你对我说,任何时候都要选择爱。”

他抱我,紧紧按压在他胸口。他的声音瓮瓮传来,说看到讲林志玲嫁的那个男人被问到几时生孩子时说,志玲就是我的小孩。那一刻他恍然,他口口声声说我可爱,说我还是小孩子,但有时却忘了,一面喜欢着我的孩子气,一面又期望我成熟稳定,不要那样情绪化。

他说,“宝贝,你也看过弗洛姆《爱的艺术》,那应该明白爱是一种能力,而不是情绪。我们都需要调整一下观念,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怀疑对方的情感,要用信心和决心浇灌爱情的花园。”

尽管我不认为这次不快是因为我的情绪化,但爱人之间何必争对错?那两天的日子很难捱,既然我已主动求和,又何必浪费时间在争论上。

于是我叹息,只说,“让我们好好相爱。”

夜风已经极有寒意,我的手心脚心却都是冷汗,心脏的节奏也依然没有放缓。

他会不会在……会不会……有别人……他会如何待我……可会拒绝……

刚才在餐厅,朋友圈里看到世德今早发双脚踩在体重秤上的照片,说两天瘦了11斤,便坐不住了。不知是酒精提供了勇气还是酒精只是一个借口,一面决心结束一面却又感性占了理性上风。似乎酒精使得欲望与行动之间无法填补的空白消失,理智的位置不复存在。喝了酒,所有阻挡本我的障碍均变为气体,化作乌有,世界在眼里丧失某种实在性,所有愿望突然间显得可以实现。

似乎又不为挽回,只是隐隐感到不安,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也好。

十四楼,如此快就到,而我的心仿佛尚未一起抵达,仍沉甸甸坠在脚下的楼层里。会——有别人吗?吸一口气,屈起食指用关节在门上轻叩,笃笃笃,三下。

片刻后,门开了,室内黑沉沉一片,世德也半隐于门后。

“只是想看看你,就来了。”我说那晚他说过的话。

闪身让我进去,开灯,他双颊是不正常的潮红。他病了,感冒发烧喉咙痛全身不适,没有吃饭,所以两天瘦了11斤。我的酒全醒了,有些手忙脚乱。在一起以来都是被他照顾,于是我变得失能,也从未想过身体健壮如他有朝一日会病来如山倒。他没有吃药,不肯去医院,没胃口吃东西,只在床上躺着。

我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可是感觉粗钝到根本分辨不出是否发烧。

“有没有温度计?”说着便要去装药物的抽屉里翻找。

“我没事。”

他这样说,制止我一切手足无措的忙碌,固执而烦躁,我便停下来。

现在怎样,我该走吗?我焦虑地思考着。他去沙发上坐下,并不说话。

“你这样我不放心。今晚我先留下,明天你好点我再走。万一半夜有什么,我在好点。明天没好转的话,我们去看医生。”

尽管还不确定该如何照顾,但我决定留下来。

世德没有反对,点点头,“好。”

他重新去床上躺下,但挪动了枕头,睡在他惯常的位置上,里侧为我留出空间,又从靠墙处拿起我的枕头摆好。我站了一阵儿,去抽屉里拿了他的衣服——通常被我当做睡衣和家居服穿的V领薄t恤,长度刚好遮住我的臀部——去冲凉,洗掉一身的烟酒气。然后套上他的衣服,轻轻从他身上越过去到床的里侧,静静在他身畔躺下,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上一次这样躺在一起是平安夜,如今已过去七天。此刻我们之间这段距离,并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多是心理。心理上,他已经距离我如此遥远,远到我觉得曾经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闭目躺在黑暗里,尽管困倦却无法入睡,留意着世德的动静,一面想着明天如果未见好转无论如何也要逼他吃药。他那侧很安静,不知是睡是醒,依旧平躺的睡姿。对肩膀很宽的人来说,平躺也许最舒适。

我的平躺却是维持着躺下时的初始姿势。极想翻身,却怕吵到世德。通常是要翻来翻去的,最喜欢侧卧,左右两边交替,整晚不消停,一个人时尤其四肢随处摆放,占满整张床。与世德一起后只稍微收敛,但翻来翻去总是要的,手脚也随意搁他身上。通常整晚便是他追着我翻动,始终要把我箍在怀抱里。

此刻我最想翻身向左侧,如此背对世德。不知为何,并排躺着,竟没有勇气微微转头去看他,也不想看。也不想要他看到我,只想蜷缩起来背对他。

这样又僵直的躺一阵,终究难受到不行,便一点点轻轻转动,将自己翻转左侧挤压着心脏,小心不发出任何声息。成功翻转之后,面对墙壁我感到这下终于可以大口呼吸和喘气。

我用自己的身体弓出了一道圆弧,把坚硬的背脊对着外面,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全都圈起来,与墙壁相接,形成闭环。这个因地制宜造就的小小空间,如同洞窟,令我松弛下来,不再需要任何表情管理与仪态控制。我可以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也许一整夜。

世德依旧平躺着,很安静,只有稍显粗重的呼吸透露出他的不适。

许久以后,当我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到他轻轻开口。

他说,“我想开悟。”

“开悟?”我整个人扭过去,黑暗中只看到他脸部起伏的轮廓。

“我感到幻灭。”

“幻灭?”我像一只只会重复的鹦鹉。

“是的,幻灭。”世德仰面躺着,静静说,“曾经我追求爱情,以为找到理想的另一半就找到一切。文学作品让我一直处在幻梦中,我追求又追求,但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现在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觉,是头脑的自我麻醉,你说我怎么可能还要爱情。”

我和我的沉默躺在一起,无法动弹,无以言说。

“遇见你,和你在一起,我曾经以为找到了理想的另一半——”

“但我不是你理想的样子。”我轻轻开口,“你接受不了真实的我,你不能容忍我有负面。”

“我觉得可能是那种理想并不存在。想一想,你一直寻寻觅觅,过尽千帆皆不是,当你快要绝望时,遇到一个跟你无比契合又相像的人,你爱她,她也爱你。你以为找到真爱,终于找到理想的另一半,但有天发现,她一样会有那些女人身上具有的狭隘、自私和种种。再优秀的女人又怎样,仍然会有人类的缺陷。你已经是我遇到过的所有女人中最好的,而且我们的契合度也绝无仅有,难道我会有运气和可能再遇到一个比你更理想的?既然没可能,那么就一定是爱情这件事本身不可靠。或者说,它给不了我要的。”他断断续续说着,中间夹杂着咳嗽。

“你要什么?”

“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要什么。”

是了,他不要负面、有人类缺陷的我。

“但开悟?”

“我想只有开悟才能解决我的问题。”他顿一顿,“我不再想要爱情,不再想要跟任何人在一起。”

“解决你的什么问题?”

他摇摇头,不再言语。

许多曾经被我忽略或者不当一回事的东西现在都串起来了。他曾修行,他公寓墙上贴着的那些语录……在我们相识前,他曾用一年多时间专事的冥想和所谓灵修,原来比我以为的要认真……

因为很早便接触克里希那穆提、奥修以及佛学、道家的东西,所以对于世德二十多岁起开始读克里希那穆提,到后来读奥修,以及室利·尼萨伽达塔·马哈拉吉和室利·拉玛那·马哈希,断断续续一直在涉猎,由浅及深,我才不觉得什么,反而感到是我们之间的又一项契合。马哈拉吉和马哈希,我反而是通过世德才知道,偶尔从他书架取下随手翻翻,又丢过一旁。恋爱的时间都不够,谁有心思看他们。

世德最为认可马哈拉吉,公寓墙上到处贴着他手写在即时贴上的摘录,有些已经倒背如流。

有灵性追求是好的,总好过削尖脑袋蝇营狗苟一心谋求物质。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会是一个问题,直到它成为一个问题。

我不清楚,他说想要开悟,是否只是不想和我在一起的托辞。是否因为今夜我不请自来,又提出留下,他担心我缠着不放,所以觉得有必要新找一个拒绝的理由?

那他真是不了解我。

我不解释。

一夜未眠,次日待世德说烧退一些,无大碍,我即说好,准备离开。他强调般说现在只想一个人,就算没分手还在一起也不会再同之前般天天见面,可能一周见一次比较好。

那是他以往与别人相处的模式,而我不要成为那些女人。

目光转到书柜,发现少了样东西,“台历呢?”我问。

“撕了。”

我没有说话。那是我送他的,是我选了12张我们的合影做的,一共两册,一人一个,好在新一年摆在各自公寓。他收到一刻便迫不及待摆在了书柜上。

他补充,“还销毁了所有我们的照片。”

我无话可说。

“所有人的爱都是自私的,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我没有抬头,但正在穿鞋的手僵了僵。虽知这话经不起推敲,可以理解作是他还在发烧的胡言乱语,但此前还茫然不知所措的一颗心突然就彻底灰了,且定下来。他能够连照片、合影都毁掉,结束的心意是有多么坚决。

如果说昨夜借着酒意来看望他时还有放不下,那么到了此刻,也知道必须该放下、要放下了。

甫进电梯,我便将世德微信拉黑。

理智作崇也好,意气用事也罢,眼不见心不烦,今后再瘦20斤也与我无干,也不再给彼此接触机会。望着电梯镜中的自己,觉得这个神情严肃果决的女人才是原本的我,那个从不拖泥带水,从不后悔也不给自己后悔机会,凡事不喜留余地的人。

留余地,难道不是没想好、不敢做出决定、不愿承担后果的托辞?所谓退路不过是还想着一个万一,生怕有什么值得后悔。而我宁愿把事情做到极致,无可挽回,如此才好无怨无悔、心甘情愿放弃,掉头开始新生。

荀子说,知莫大于弃疑,行莫大于无过,事莫大于无悔;事至无悔而止矣,不可必也。

一个人但凡觉得还有机会挽回,耽溺于以前做过或没做过的事,就无法前进。自认为有力量能够回到过去、修正过去,是一种错觉。何况我与世德之间没有什么可修正的,无论他如何认为,我不过做了我所认为的必须之事。

然而哀伤还是一点点弥散上来。

我又何尝不感到幻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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