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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逃避的四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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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德再度发来消息是两周后,他说,“想见到你,过来吗。”

彼时我正在看书,读托尔斯泰的《忏悔录》。

收到消息我心绪复杂,既鄙夷,又暗自庆幸。虽是料想到他有可能如此,但终究不很确定,直到真的收到他的讯息。一面松一口气,他终究舍不得我,一面也无法不鄙夷他的行径。

我们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认为的出尔反尔小人做派,对他来说却是——他说过、我说过什么并不重要,都只是当时的想法,过了就过了,所以他才能一再在自己放过狠话、表示过决绝后,又没事人般当自己说过做过的是撇风。我极讨厌这样,如同一直以来我对他的话难辨真假不知该信哪句所带来的困扰与忿恨一样。我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人,这种人早就被我踢到爪哇国,在精神里人道毁灭了。我怎么会容忍他了这么久?

他终究舍不得我。那么此刻,是存在的只有我的好,还是想念压过了我的不好?

不理会,继续看我的书。

一个旅行者被野兽追赶,慌忙中躲进一口井中,才发现井底潜伏着一条恶龙,正朝他张开血盆大口。他抓住一根恰好生长在井边的葡萄藤,紧紧抓住不敢松手。井上是凶猛的野兽,井下是可怕的恶龙,他进退维谷,一心期待着野兽会离开。他的手臂越来越虚弱,却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两只老鼠,开始啃他抓着的葡萄藤。眼看藤条将被老鼠咬断,自己将掉入龙的咽喉,这时有几滴蜂蜜滴落在葡萄藤的枝叶上……旅行者伸出舌头开始舔舐蜂蜜,获得了一点短暂的安慰。

列夫·托尔斯泰以这则寓言开始了他的《忏悔录》。

尽管相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不算喜欢托尔斯泰的作品,尤其他让安娜·卡列尼娜命丧火车轮下的结局未免缺乏创意和教条——容易令人简单得出“出轨的女人没有好下场”的结论,但鉴于他也写了《忏悔录》,与奥古斯丁和卢梭的《忏悔录》齐名,并称世界三大《忏悔录》,便使我觉得可以一读。毕竟,另两本我都读过了,缺这一本总觉不够完整。

托尔斯泰在他的《忏悔录》里,追溯自己五十年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追问——我的生命是否具有超越死亡从而永恒的意义?这一点立刻打动了我。

开篇那个惊心动魄的寓言之后,他说:

“我不能被欺骗。一切都是虚荣。幸福属于从来没有出生过的人;死胜于生;我们必须摆脱生命。

由于在知识上找不到解释,我开始在生活中寻找,希望能在我周围的人中找到。因此,我开始观察像我这样的人,看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并确定他们与导致我绝望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我发现,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有四种方法可以摆脱我们所处的可怕境地。

逃避的第一种方法是无知。它包括未能意识到和理解生活是邪恶的和无意义的。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类人是女性,或者是非常年轻或非常愚蠢的男性;他们仍然没有理解叔本华、所罗门和佛陀所面临的生活问题。他们既没有看到等待他们的恶龙,也没有看到啃咬拯救他们性命的葡萄藤的老鼠;他们只是简单地舔几滴蜂蜜。但是他们只是暂时舔一下这些蜂蜜;当某些东西把他们的注意力转向龙和老鼠时,他们就不会再舔蜂蜜了。我没有什么可以向他们学习的,因为我们不能停下来去思考我们所知道的。

第二种逃避方式是伊壁鸠鲁主义。充分意识到生活的绝望,并享受当下的幸福,我们不需要看龙或老鼠;我们只需要尽我们所能去舔蜂蜜,尤其是在蜂蜜最多的地方。我们这类人中的大多数人都追求第二种逃避方式。他们发现自己的处境是这样的:生活中的好东西比坏东西更多。

第三种逃避方式是借助力量和能量。这包括摧毁生命,一旦一个人意识到生命是邪恶的和无意义的。只有异常坚强和逻辑一致的人才会采用这种方式。当他们意识到这个笑话的愚蠢之处,意识到死者的祝福比生者的更大,意识到不存在更好时,他们就行动起来,结束这个愚蠢的笑话;他们使用任何方法:脖子上栓一根绳子,在心脏上插一把刀……我们这类人有越来越多的人这样做。在很大程度上,做出这些行为的人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时期,此时灵魂的力量正处于顶峰,而破坏人类理性的习惯尚未占据主导地位。我知道这是最有价值的逃避方式,所以我想采用它。

第四种逃避方式是软弱。这包括继续背负邪恶和无意义的生活,预先知道从中得不到任何东西。这类人知道死亡比活着更好,但他们没有力量通过自杀来理智地、迅速地制止这种妄想;相反,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这是软弱的逃避,因为如果我知道什么是更好的,并且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那为什么不屈服于它呢?我自己就属于这一类。

……不管我多么绞尽脑汁,除了这四种以外,我看不到别的出路。”

我无疑是第二种——生活中的好东西比坏东西多,不看龙和老鼠它们,尽可能地舔蜂蜜。尽管我不清楚托尔斯泰的“我们这类人”是指哪类,我又能不能和他归为一类。

而世德则毫无疑问是第四种——软弱,并且总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尽管托尔斯泰认为自己属于第四种,但他后来最终选择了第三种,用离家出走来摆脱生命的可怕境地,并因病死在了一个车站。

我不无知,也不软弱,且热爱生命,所以从我的角度,我觉得托尔斯泰与世德的问题在于:他们看不到生命的本质就是逆熵——人类的命运就是不断地面对混乱,不断地将混乱变为有序,将可能转化为真实的存在,而并非一劳永逸地掌握什么。

西西弗斯或许正是人类真实处境的写照。只是在悲观厌世者的眼中,西西弗斯是徒劳的,无论他多少次把巨石推上山顶,最终总是会滚落下来,他做的是无用功。然而在我眼中,西西弗斯是英雄主义的象征:如同一个人知道终究难免一死,但仍是努力生活、尽心去创造一般,一个人明知巨石会落下,但仍然尽自己的力让它待在他想让它待的地方。

这个世界是熵增的,然而人类的存在即是熵减。

所以我怎能甘心跟随世德去遁世,去追求所谓的灵性?

“不了。”许久后,我才回两字。

“好,想过来给我信息。”

我嗤之以鼻,没再答复。

第二天他依旧发信息来,我只字不复,让它们石沉大海。

鉴于他是一个缺乏勇气表达真实想法的人,对他的每一次坦率直言,我都给予尊重。昨天因为他说了想见到我,所以我才回复,如果他只问“过来吗”,我不会理会。只有真诚的情感才值得尊重,但凡他说话拐弯抹角含糊其词,或发那些我完全没兴趣和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分享,我便置之不理。我早说过,哪个圣人说什么我并不关心,既然没有哪个圣人能为我的生活和快乐负责,谁说什么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从不活在别人的话语和标准里。此外,我想知道什么会自己去全面了解,不喜欢看那些断章取义的片段。没完没了倾倒别人不需要的东西,与在别人门口倒垃圾何异?置之不理已算客气。

然而他并没有气馁,仍不断发着。

“据我揣测,世界这样大,总有地方存在着一些那种能够控制自己和生活的人,他们从早到晚,无论面对何种情境,哪怕是意外,也能对一切都有把握,不必担心生存,更不会从世界的边缘往下掉。但我不记得自己也曾拥有过那样的生活。”

“当事情变糟时,我知道最好的办法是静下来一动不动,先是身体,随后是思维。如果坐在那里足够静止,足够久,真我便能下沉,再下沉,直至找到内心里的那一方宁静。它一直存在,那片宁静之地,但却不是总能触到。总是稍纵即逝。”

“怎样才能彻底根除恐惧?通过懂得并认识到力量之源泉。通过呼吸和反复冥想,我暂时摆脱了那个焦虑的自己,内心非常宁静,轻松。我想象着自己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读到世德发来的这些字句,我感到窒息。胸腔里弥漫着酸胀的那种窒息。

我很想把托尔斯泰的那些话和我的思考发给他、告诉他,让他醒悟,明白人生的要义不是退缩,不是逃避到灵性的净土上去。但是既然明知他不会听进去,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终究,我不是他,无法切身体会他的处境,尤其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田地。就像他无法理解我一样,我也难以设身处地理解他。

咬咬牙,我依旧不予理会。虽然不再是摘抄的语句和拍的书籍段落,但我狠狠心,宁愿当他仍在自说自话,而非真诚地想要分享他的内心。他说一切都是欲望。又怎知这样说、说这些不是手段?

但我最终还是把托尔斯泰的那则寓言以及他说的四种逃避方式发给了世德。因为我是西西弗斯,没办法不是西西弗斯,所以明知徒劳也要做。

然而世德说,“生活确如那则寓言,只是我们并非只有那四种生活方式。那四种方式没有一种属于我,我走的是一条超越这一切的道路。”

“你真看不出自己和第三种、第四种的关系?”我忍不住说。

“第四种毫无关系,第三种还沾点边。开悟是另一种形式的摧毁生命,摧毁这个虚假的生命,回归实相的真实。”

我感到无话可说,于是继续看书。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富有、健康、精力充沛,如愿娶了一心追求的姑娘,并和她生了十三个孩子。他的作品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成为不朽之作。他曾在一封信里说:“我是彻底幸福的。”然而这位幸福且显要的封建贵族,在他生命的第五十四个年头,一夜之间便开始了他的精神危机,使得他拥有的一切都再也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了。

他没有遭遇生病和不幸,而从最根本上说,他遭遇了更加可怕的东西:虚无。

茨威格说,托尔斯泰在所有事物的背后看到的只不过是虚无。在他的灵魂里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一道罅隙直裂到心底,那是一道狭长的黑洞洞的罅隙。大惊失色的眼睛被迫呆呆地望着这空虚,望着这位于我们自己温暖的血脉流通的生命背后的异样、陌生、冰冷和不可理解的东西,望着转瞬即逝的存在背后的永恒的虚无。谁一旦往这个不可名状的深渊望去,他就再也不能把目光转向别处,黑暗便流进各个感官,他的生命的光华和色彩便消失殆尽。他嘴角的笑是冰冷的……

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托尔斯泰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创作和生活了三十年。从五十岁到生命终结这三十年里,他为真理而奋斗,不仅是为了拯救他自己,而且为了拯救全人类。他担负起这个使命,使他自己成了英雄,甚至成了圣徒……

晚上十点,世德再度发来消息,说,“跟你在一起的画面袭上心头,萦绕不去。”

这一句便使我白天的咬牙狠心全没有做错。他所谓的画面,我根本不会会错意,不会以为是什么日常的温情温馨。尽管那也是我时常会回味、忆及的画面与场景,但我不会只因为这个才想见他。

我冷冷回复,“你不过是阶段性发情。”

“非要把我对你的情感贬低到肉体层面吗。有这么简单就好,性的解决方式千千万。”他似乎心平气和。

“我第一天认识你吗?我不喜欢填空,尤其你并不爱我。”

我是故意的,知道世德看到这个字时会想,噢,爱,天哪,为什么你不直接拿把枪毙了我。他仇恨在云雨之外的任何时候提及这个字眼儿,认为它被人们、被电影、被文学庸俗化了,被腐蚀,被搞得陈旧衰朽,变得不堪。认为这个字应该禁止提及、禁止谈论,直到人们懂得了它崭新的、美好的含义。

然而他并没有上当,没有烦躁和不耐烦,没有恼羞成怒。

他说,“只能说我们对爱的定义不同,但我无法对你解释爱是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爱不是什么。爱不是利益交换,不是谈条件谈筹码,不是获得满足就爱、得不到满足就不爱。如果从我所知的爱的感觉,那么我和你是最符合的。我们的关系是破裂在彼此的个性上。如果爱是付出,那么我最爱的人当然是你。”

我只哼了一声。

“一定要说的话,在我们之前的感情中,我曾体现了爱的真正含义:包容,忍耐,牺牲,付出,厮守,专一。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这些品质也只有和你在一起时体现出来了,是你激发的,如同我现在的状态也可以说是源于你。定义很容易,事实很复杂。我能说的只是:行动是真实的,而语言不是。”

他的话激起我对过往的回忆。然而现在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横竖不会重演。

我狠下心否定一切,“那时你只是在表演,卖力演出一个你不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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