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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等光湮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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泈雾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眼前都是雾,朦胧且虚幻,一点知觉都没有,一切都是虚假的,泈雾意识在叫嚣。

迷雾被一阵风吹散,扫荡出一条野草小径,她走了上去。

耳边听见有人说话。

“泈雾,你知道杜庄小姐吗?”

女孩没什么反应,但还是出于礼貌,不冷不热道:“我需要知道?”

男孩摇头,低头沉思,“好像也是。”

他又说:“据说她是一个烈性十足的人。”

女孩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想听。

“我这里有她的照片,你要看吗?”

“不看。”

“为什么?”

“我一定能认出她。”

男孩像是想到了什么,上前问女孩,“我不行吗?”

“太傻了。”

女孩就势要走,他拉住,“继续听吗?”

她的眼神在说,你说。

“她性子很烈,驯服了很多匹烈马。你知道‘戒指’吗?最烈的马,杜家小姐丝毫不费力,三两下就驯服了。”

女孩心里默念,戒指……

男孩还想说些什么,女孩兴致缺缺的走了,摆了摆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这个背影格外的轻狂,影子拉的老长,不知道遇到了什么狂热的人。

男孩傻愣在原地。

呼……

又是一阵风,画面变了。

两个女孩子在打架。

旗鼓相当之后,躺在草地上,天边的余晖下沉,就着鲜血喝了一杯,白骨为食。

“我不甘心。”

女孩抓了抓手心,留下了痕迹,心脏如钟鼓般的撞击丝毫没有变化,愈发喧嚣。

“你是我的……”

锁骨下方的戒指凉醒了她,她瞬间清醒,笑出了声。

风过耳骨,割裂微光,野草旷野。

笑,演了淋漓尽致。

北风呼啸,吹起了一地风沙,泈雾眼睫垂下,迷失了方向。

周围开始变了,原本的迷雾变成了红色的岩浆,偾张,炽热袭击她。

一股外力,岩浆喷发,热浪层层递进,脚下的土地开始崩塌,她落入深坑,不见底,没有颜色。

从嗓子眼开始,向上向下蔓延,干涩,疲倦,意识在模糊,好累啊。

为什么……这么累?

我在哪里?

我……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周围都是阒暗,没有一点光。

泈雾尝试动手指,发现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嘴巴也呼不出声,只剩下了心脏还在有节奏的跳动。

疼,只有疼,全身都疼。

她想哭,生平第一次想哭,太疼了,骨头是不是都没有了,为什么这么疼。

好疼啊。

咚咚咚——

什么声音在响?

泈雾觉得自己在一点点流失,像漏斗里面的沙子,随着时间,总要流失。

血液在嘀嗒,她用力,挣脱不开,眼皮越来越沉,要把她拽入无边的黑暗,彻底将她吞没。

她不想睡,她想跑,但是怎么跑,都是原位,这里没有方向,没有光亮,没有人,她挣脱不掉这个囚牢。

她是不是要死了。

泈雾想象过自己的死法,无非就是疯掉,被烈火炙热,或者,死于暴力,要么,自己结束生命,痴迷于死亡的窒息。

那么现在,是哪一种死法。

在她的预料之内吗?

她不知道,只知道这种感觉,她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凌迟的滋味太漫长了,她没有耐心在这种事情上。

她想,牙齿还能动,能不能在尝一口鲜血,沾染烈性,让她疯最后一次。

渴望的欲望,形成了一个声音,低沉的近在咫尺,“喝啊,别犹豫。”

“泈雾,你不想喝鲜血吗?”

“特别特别红,跟荼蘼花一样,有着让人上瘾的魔力。你看啊,多么鲜艳,多么美丽,你看啊!”

泈雾被驱使,牙齿厮磨,反复触碰,她的意识在沉沦,昏昏噩噩,什么都沉入了海底,灵魂分离,肉体驻留,一点点变轻。

好轻。

我……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海浪掀起了暴风雨,飞鸥不下,乌云密布,压迫着鱼鸟,一道雷火划过,天空漏了洞。

泈雾猛得睁开眼睛,望向雷火包围的洞,意识回归本体,她开始用力,咬牙发力,挣脱束缚。

缠绕住她的绳索,与她撕扯,她在挣扎,再用力一点,马上,只差一点,就能——挣扎掉。

嗬,绳索断了。

暗影脱掉了外套,露出了真容,原来是微光啊。

泈雾听见,她喊她。

“泈雾,一定要活下去。”

那端姑娘的声音断断续续,很重的哭腔,委屈成了一团火,弱弱的。

“你的……戒指还在我的手上。你……你不能死,你不能……骗人。”

泈雾轻声说:“没有骗你。”

她要回去了。

去迎接她的烈火。

中城的雪,仿佛南风过境一般,下个不停,冻的人发抖,骨头缝都在颤,雪到了膝盖的厚度,动不了,身体僵硬了。

冰窗晕洇成了雾状,定格住朦胧,人影一晃而过。

哈,口腔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雾气,滴滴水珠挂着,指腹轻按,用最动人的雾去告白。

嘘,这是暴躁的雪唯一的浪漫。

泈雾垂下了眼帘,用手指去触碰光团,轻笑——

御雪之人本不可得,奈何我心如昭昭月。

——

窗外,蝉鸣声,风过叶,一缕阳光,一切刚刚好。

床上的人睁开了黑鸦般的睫毛,虚声说:“等我。”

等我娶你。

男人见到这一幕,听到这句话,低头失笑,掉出了眼眶通红中隐忍的泪。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光是流泪。

他说,我的报应来了。

泈雾,谢谢,给了我赎罪的机会。

泈雾醒了过来。

医生匆忙的来回摆弄仪器,记录各种数据,莞尔,才松了一口气,“醒过来就好,但是……”

后面的都知道,泈雾笑,不就是死吗,可怕吗,她觉得不。

泈雾的脸蛋没有血色,苍白的怵人,男人低头,整个房间陷入了沉睡,暗沉沉的,遮挡住了烈日。

现在可是夏天,怎么能没有光。

“我不会原谅你。”

她的嗓音沙哑的如同经久未修的斑驳铁锈,透出伤痕累累,还有距离,岁月疤痕的印记。

男人微动肩,终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医生走了出去,留下了两人。

男人隐忍的眼泪崩溃了,总有什么要崩溃,或早或晚,他想,应该哭出泪,用眼泪洗清罪恶,刮掉瘤子,然后,干干净净说一句,好。

可是,太肮脏了,洗不干净。

他终究颤抖着嗓音,又干又低的说,“泈雾”。

他多想像曾经一样,无忧无虑的喊她的名字,可是,他不能了,他的身上流着腌臜血液,会弄脏她的。

“对不起”。

眼前的这个男孩子,泈雾与他相识,不长不短,竟然觉得难过,心脏那里一缩一缩,拉扯着。

“我不恨你,但也不能原谅你。”

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种能窥探一切的目光,躲无可躲。

他翕合嘴唇,吞下了嘴边的话。

不恨我,哈哈哈……

这才是惩罚,漫长的折磨是最残忍的惩罚,不过,他认了。

他说:“好好活着”。

“我会的”。

玻璃外面的风匍匐在墙角,是一个偷窃者,可是,没有人想的,谁都想光明正大的活着,鲜艳的活着,不必像阴沟里的过街老鼠,永远见不得光。

她下了床,手心撑着墙壁,借助外力,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一步一步走到窗前。

有一条路,左右不过十步距离,有的人一生只走了三步,有的人走了九步,看起来相差无几,不都是没能走完。

殊不知,最后一步,即使走完了,也只有九步,因为,最后一步,在灵魂上。

若遇到了,不必飞升,只求,灵车经过之时,对我仁慈一点,不要让我忘记。

手指揪住暗沉的帷幕,哗一声,天光大亮。

光点不停的涌进去,泈雾遮挡住眸子,身体失去了平衡,后面的男人扶住了她,她的身体包裹住了微光,整个人像天灵。

破碎,虚弱,拼接出了这么一个人。

她转头,轻声说:“谢谢”。

男人失声道:“对不起”。

泈雾张着唇,胸腔起伏,用苍白的身体去染上鲜活的笑容,她笑着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哽咽住,缓而说:“竭尽所能。”

竭尽所能……包君满意。

三天的时间,飞逝空中。

中城,杜家嫁女,红妆十里,好不气派,这才像大小姐的样子。

泈雾穿着一身白色婚纱,无名者上面戴着一枚戒指,她低头抚摸,满眼的温溺。

她转头摘掉戒指,戴起了一旁的假戒指,她说:“奶奶,我想离开了。”

老人脸上的皱纹越发的多,眯着眼睛,流下了泪,“泈雾长大了,想走就走吧。”

没有拥抱,温情的话语应该够了。

泈雾将戒指留给奶奶,步履蹒跚,却一步未回头。

老人用一方布料仔细包住,放在了里衣,仰头看着钟表,等待着时间的降临。

另一旁,杜家。

众多仆人拦住杜樰沁,步步紧逼,她往左,左边有人,躲右边,右边有人。

她逃不掉了。

她被迫穿上红色喜服,大红的颜色将人映衬得楚楚动人,头顶上面的流苏,脚步一动,轻微的晃动,企图遮挡住她的容貌。

仆人称赞,“大小姐,你今天特别美,”

杜庄主威严,“不准搞砸了”。

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仪态,什么杜家,她通通不想要。

她这么拼命逼着自己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不是为了让所有人称心满意的。

黑夜里,除了小时候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有人让她等。

她熬过了暗无天日的三天,却比她二十年来每一天都难熬,她枯萎了,没有机会重生于第二年夏。

寒冬就抢先一步,占据了她。

她上花轿的前一刻,被人从背后禁锢住,整个人被困在花轿,只有上半身能动,她怒吼出声,“中城就是这么对待新娘的吗?!!”

杜庄主冷淡,依旧一副危言危行的样子,杜樰沁只觉得虚伪,你并不大公无私,这一副样子又是给谁看!

“形势所迫。”

呵,真是会扭曲,形势所迫,还不如形势所逼来的真实。

说永远只对愿意搭理的人有用,要不然,行动早就摈弃了所有温度。

花轿架起,喇叭唢呐吹起,红色的绸缎吹起。

海桥,敞开。

我从未像今日这般讨厌红,偏偏满地都是红。

花轿外面,丝毫没有被病毒感染所影响,全城的人都来送行。

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对你们来说又算什么?

我到底是应该感激,你们舍生来为我送行,还是恨你们的冷漠无情,这里的所有人,所有红,有谁是真心的!

杜樰沁端着身子,头顶上的流苏随着花轿的晃动,如冰如刀般的触感,捶打她的耳畔,眼帘,如今,她也是一身红。

她微动骨指,低头敛眉,如黛山般的容貌半遮半露,白葱指骨上挑,红色的帷幕褶皱成层,淡然一看,瑟缩般收回。

这一幕,正好落在远方人眼中。

泈雾眸子亮了起来,加快了步伐,奔向海桥。

被人群推挤的傅潇和钟白羽,正在陷入疑惑。

新娘在求救……

人潮有条不紊的蔓延,海水冲击上岸,天空,海鸥盘旋,围成了一个圆圈。

她梦境里面的雷火,变成了海鸥。

如同排练,一刹那,全部暂停。

呼……呼……

只有风在叫嚣,这是非静止画面。

泈雾站在桥锁之上,仰头,望着,没人知道她的视线落在何处。

恍惚之间,她的心脏一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泈雾忍住那一点不适。

朦胧的身影,搭配淡淡的嗓音,漠然又冷淡,“我跟你说过,戒指就是我的命。”

人群噤声,花轿里面的人一怔,是……泈雾!

杜樰沁想发出声音,喊她,但是哽咽难鸣,实在是苦涩,喉咙不愿意共鸣。

她挣扎,试图起身,流苏被打乱了,冰石相撞击的声音,清脆又芜杂。

你的人生是不是也这样?

即掷地有声又百无聊赖,这一生,慵懒乏味至极,连挣扎的声音,都染上了悲愤。

泈雾看着人群,满眼的悲恸,她不愿意出来吗?

泈雾迟疑了,大小姐不愿意吗?

耳边呼啸的风,海鸥撕扯音,泈雾嘴角扬起笑,毫无预兆的说,“如今,现在我的命没了。”

戒指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完美落幕。

老人姗姗来迟,嘴中的咒骂,沸沸扬扬,这件丑闻,总需要一个恶人。

所以,奶奶是故意的吗?

她的咒骂,为什么啊?

我不需要……根本……不需要的啊……奶奶……奶奶……我不要你这个样子……不要……你成为……恶人。

从我没有说话的时候,您就已经在充当恶人了,明明,您不是这副样子的,您是我的奶奶,不是恶人。

我不要,我不要!

泈雾想要阻止,下一秒,奶奶上手了,她没有退路了,恶人已经有人当了,总要有一个人得偿所愿吧。

她苦笑,“到如今。”

到如今,为了不那么遗憾,你能不能心疼我一下。

“你还是不愿听我说一句话吗?”

奶奶的手掌在轻轻抚摸我,力道看似重,实际上又被缓缓卸力。

奶奶好像想对我说话,她的嘴翕合不停,可是却没有温柔的声音,仅仅是因为戏剧化的看众。

大小姐,你看我惨不惨啊,我为了你,丢了半条命,你却还不领情。

泈雾的目光很平静,奶奶也偷偷流下了眼泪,嘴唇颤抖着,是不是在说,傻闺女。

我觉得也挺傻,没办法,疯子总是执拗。

泈雾笑了,如果杜樰沁能看见,她一定会说,这是最灿烂的笑,比一切都灿烂。

可惜,她还在挣扎,头顶的流苏响个不完。

我看见,奶奶对我说:“别怕,她一定会来的。”

大小姐,我要赌你的心意。

泈雾的身体后倾,骨头还没有长好,每一下,骨骼都会轻微的错位,像是在说,你看,这人多深情,连骨骼都在经历爱的痛苦。

嘭的一声,花轿里面的人恍惚了眸子,泈雾,你别跳……你不能……我……我不允许……我……

你等等我好不好,我只差一点,真的,差一点就能挣脱掉,我求求你,求求你,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你等等我好不好?

杜樰沁厌恶自己的束手无力,她无法接受这个人死在她面前,她这么拼命,就是为了让她活下来。

泈雾,你必须活下去!

她哭红了眼,咬牙,戒指微凉,划破了肌肤,血液滴下,她突然笑了。

一道光芒划过,破碎了。

那一刻,一定是有声音的,一定是云层冲出来的肆意。

她挣扎出来了。

她跑了出来,踉跄着步伐,奔向她的第二年夏。

她不要在隆冬夭折,她要重生,肆意的活在她的夏。

“泈雾,你别跳。”

风这般急切,你能否听见我的声音。

“泈雾,你听我解释。”

“我……”

她一刻不停,嘴上的话,断断续续,如美新娘,妆都花了,眼泪稀里哗啦。

泈雾听见了,有人奔向大海的声音。

她悬在半空,说:“杜樰沁,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新娘哭了,奶奶是不是把她领到了她面前,她侧眸,弯着眸子,奶奶对视,也笑了。

杜樰沁颤着音,义无反顾的伸出手,玫瑰的荆棘向外伸张,拥抱独属于她的爱。

戒指落下大海,泈雾握住她的那一瞬间,脊梁骨弯曲了,但是,她不难过,只是因为是她。

大海,收下了戒指,奔涌的海潮在说,有人会庇佑你。

乌云赶下了大海,没有第二年夏了,再也没有,天光大亮。

红色的嫁衣飘扬,白色的婚纱张扬,你怎么能说,不般配呢?

红色最配白色,就像泈雾配杜樰沁,天作之合,不用下雪,高悬的朦胧纱裙,像不像一场血白雪。

张扬又寂寥,万物无声,她们终将迎来下一秒的热烈。

跳下去的前一秒,泈雾说:“知道为什么中城只有两季吗?”

杜樰沁攥紧她的手,跟那天一样,目光很远很远。

因为要么热烈要么死亡。

大小姐,这一秒真的很热烈。

我的骨髓穿刺了血肉,肌肤都是炙热。

原来啊,爱才是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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