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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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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呃……救……救我……”

咳嗽声不断,谢珉睁开眼,周围的一切清晰起来。

这是一间极小的古式厢房,入目的所有物什都简陋无华,只有床摆在极显眼的位置,面积大得惊人,同时睡下三四人绝非难事。

眼前床幔颜『色』艳俗,床上人背对着他,剧烈呛咳着,肩膀一耸一耸。

枕头、床沿、放置于地面的鞋袜上,是掉得密密麻麻的乌黑头发丝,像一把被随手撒进锅里的黑麦面条,交错凌『乱』。

这人重疾缠身,脱发脱得厉害。

但这不重要,他在哪儿?

谢珉掐了自己一下,有明显痛觉,加上他现在思维清晰、神经系统运作正常,首先排除做梦,熟睡中被人『迷』晕带出更不可能,他一个人住,戒备心重,从不留人……

谢珉的目光落到床上那人身上,凝了凝,他逐渐向那人靠近。

床上意识『迷』离的人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明显惊了一下,然后他如溺水之人遇见救命稻草般,用尽全力翻过身子,干瘪枯萎的嘴唇拼命开合,似是想呼救,却在看清来人脸的刹那,表情凝固。

他死气沉沉的脸上一点点浮现滔天的惊恐。

眼前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乌黑长发、纤瘦的身形、完全一致的眉目。

“你是谁……唔!”

他的嘴被来人死死捂住,空气消失,他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谢珉从最初的骇然中清醒过来,半跪在被褥间,手捂死他的嘴,膝盖抵住他后腰防止他挣扎,阴沉着脸盯着门外方向。

——屋外有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几秒钟后,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力道之大,门“砰砰”作响,给人一种门要整个朝内陷下去的感觉。

“『药』来了!不是嫌我不让我进来,那你出来自己拿!下头忙着呢!”来人恶声恶气,嘀咕的声音大得就怕里面人听不到似的,“上等人的脾气,下等人的命,贱命一条!”

谢珉空出一只手,不动声『色』地解下床两边用绳子拴着的床幔,二人顷刻间隐在薄而暧昧、脂粉气浓重的帐幔后。

谢珉往大床『逼』仄的夹角匿了匿,附在身前人耳侧,低声说:“听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不想害你。”

“你先应付他,过后我就离开,若是出声——”

没得到身前人任何回应,谢珉低头一看,那人已处于弥留之际,呼出去的气多,吸进来的气寥寥无几,双目中的光一点点在涣散。

他竟是将死之人!

“醒醒。”

谢珉用力掐他人中,那人眼底的光稍微拢了拢,瘦到脱形的手忽然发力,一把握住了谢珉的手,大喘着气,急切道:“我有心愿,帮……帮我完成,不然我就……我就叫人了!到时候你看你死不死……”

谢珉掐人中的手微松了松。

他在救他,他却想要他的命。

……要不是他有用,还是死了算了。

谢珉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哪儿,但这肯定是古代。

他需要一个合理化的身份,方便他短期应对,思索脱身之法。

他大学学的是历史,知晓部分朝代百姓有身份凭证,类似于今天的身份证,朝代越晚越精细越难伪造,自己来路不明,长相又和身前这人一模一样,如果被人发现,只有抓送官府刑讯审问被当成异端杀死这一个结局。

而这人刚好快死了。

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只是尸体有点难以处理。

这个顾虑冒出来的一瞬间,谢珉感受到了人为求生的本能邪恶,但他别无选择,也管不了那么多。

背后人沉默,那人开始慌了,就要出言相『逼』,嘴却再次被捂住,这次捂得更深,没半点迟疑,他惶悚地怀疑这人要悄无声息闷杀自己。

“聋了吗?!我进来了啊!”外面小厮不耐烦道。

谢珉佯咳了咳,虚弱道:“帮我放在门边。”

“早说不就完事儿了!”

小厮并未察觉异样,粗鲁地将手中盅撂下,转身下楼。

一直等小厮的脚步声消失,谢珉才稍稍松开他。

“不是要叫?你叫,”谢珉心下生厌,丢开他,“看看是我杀你取而代之快,还是他们来得快。”

那人瞪大眼睛,又气又怕,浑身发抖,刚才那一闷太狠了,让他终于知道这人有多歹毒,他弱弱道:“我……我快死了,你要用我的身份,所以你得帮我……”

“为什么?”

他满脸难以置信:“因为你需要我!”

谢珉觉得他蠢得可爱。

“为……为什么不说话?”他发现他怕极了这人的沉默,这人的眼睛像严冬的湖,深不见底,砭人肌骨。

谢珉道:“明确一下,我需要的是你的身份,不是你。契约之所以有效力,是因为契约双方实力不分伯仲,或者有第三方碾压式权威维护,很显然,都不成立。片面强调付出,而忽略对方损失的行为,也不可取。”

“你在说什么?”

谢珉暗道自己糊涂了,和个天真的古人白费唇舌。

“你不用懂,你只需知道,你死了后,我就算鸠占鹊巢不帮你,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那人一点点瞪大眼睛,呼吸急促,他在这人轻描淡写的话里,终于感觉到了现实的残忍。

他说得没错。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是块濒临馊臭的令人直皱眉的鱼肉,他的确没有和他叫板的资格,更别说威胁。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

一阵弥长的沉默,他伸出僵硬的指,拉了拉谢珉的衣角,声如蚊呐:“求你……”

“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了。”

-

谢珉从和他的交谈中得知,他也叫谢珉,原系砚州生人,几年前随娘进京,开了他们眼下所在的这家青楼,换句话说,这人的娘就是这家青楼的老鸨。

老鸨的儿子,为何沦落成这样,还得从几个月前说起。

大约三个月前,他娘一扫往日愁容,涂脂抹粉、换上新衣裳出门,走之前还笑盈盈地对他说,珉珉,你要过上好日子了。

结果她再没回来。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离奇失踪了。

青楼里有人幸灾乐祸地说,估计是被见『色』起意的『淫』贼先『奸』后杀抛尸荒野了。

按道理,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不是边陲小地,寻常百姓哪敢放肆,毕竟京兆尹、官府也不是吃干饭的,但有那么罕见的一两例,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

他报了官,变卖他娘的家当细软打点官府,同时雇人到处寻人,一无所获。

偌大的青楼,本就只由他娘一手『操』持,顶梁柱突然不见了,自然是一团糟。

他被他娘保护的密不透风,不懂人心的尔虞我诈,没过多久,他娘苦心经营的青楼,就被个宫里出来的老太监夺去,那太监见他生得好,又将歪心思打在他身上,暗中骗他签了卖身契,成了这家青楼的小倌。

卖身那种。

他原来是良民,因这一遭,成了贱民。

还没等他卖身,他就罹患了不知名恶疾,发作起来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四肢麻木,手足颤动,疼痛不已,还伴随着脱发,大量大量的脱发。

『药』石罔效。

短短三月,好好一人儿,就半只脚踏进了棺材。

……

床上人目光追随正在屋内『乱』逛的谢珉,道:“我……我想你帮我找到我娘,夺回青楼,考上科举——”

“说完了?”

“嗯……”床上人低下头,下意识有些怕他。

谢珉道:“我没记错,贱籍终生不得科举。”

床上人脸『色』一白,这人总有瞬间抓住重点令人迫不得已看清现实的能力,残忍又尖锐。

他小声道:“可以想办法脱离贱籍后再——”

谢珉打断:“丑话说在前头,就算脱离贱籍,夺不夺回青楼,考不考科举也是我的事,我不做我不想做的,比起浪费大把时间,我宁愿违逆一点良心,这笔买卖不值。”

他已经学乖了,知晓和这人来硬的,半点都得不到,反倒还会将自己整个赔进去,柔声道:“求你了,好不好……”

谢珉道:“但我答应帮你找你娘。”

“为什么?!”谢珉话说得太滴水不漏,以至于他突然松口,那人竟失声,“是不是你娘她——”

“在不喜欢你的人面前,不要总问为什么,因为他没义务为你解答,只会感到厌烦。”

他的声音不自觉带了点冷意,像是料峭春寒里,漆黑枝头上挂着的一簇去年的冻雪。

床上人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忙转移话题:“你刚刚在找什么……?”

他又剧烈呛咳起来,躯干似乎已无法支撑他沉重的脑袋,他将头靠上床沿。

谢珉在屋内找了一圈,一无所获,道:“你有没有怀疑过,你可能是中毒?”

“什么?!咳咳咳……若是中毒,大夫怎会看不出?”

谢珉道:“不是寻常毒『药』呢?大夫被收买呢?”

床上人摇摇头:“我和我娘在京城无亲无故无仇无怨,谁会将主意打到我身上?还是你说的连名都不晓得的罕见毒『药』,我这种身份,可沾不上有本事获得那些的贵人……呃……”

“不知道不代表没有——”

谢珉一转头,床上人已经垂下脑袋,死了。

尸体在前,谢珉心中并无波澜。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死在他眼皮子底下,第一次是他的父母。

经历过那样的大恸,任何低于那个情绪阈值的困扰,都不能对他产生半分影响,他在很小就学会了主宰情绪,尤其是恐惧,不为无意义的事逗留半分。

在哪儿不重要,先活着就行,没有什么是他之后得不到的。

谢珉有些费力地将尸体半抱半扛起,这会儿他有些后悔平时疏于锻炼,事实上他对运动深恶痛绝,这总让他联想到粗俗、臭汗和肢体不协调。

他将尸体暂时藏进了衣柜。

这是酷暑,暑热袭人,以这人的身份,也用不上冰块,不出几日,尸体就会腐烂,留给他处理尸体的时间不多。

谢珉将桌上的『药』盅和尸体一道塞进了衣柜。

怎么处理尸体是个问题。

谢珉头疼不已,他拿起一边的干净衣裳,对着铜镜换上,心不在焉地想另一个谢珉的死。

如果是自然病死最好,万一是毒杀,那么他现在变成了他,等着他的将是什么?

他这会儿静下来,才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

要留长发。

父亲是不是知道……他会穿越?

谢珉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感到荒谬。

但他的父亲生前是个科学家。至于研究的东西,那是国家机密,他父亲签了保密协议,自然连家人也不会透『露』。

当然那不是他现在要纠结的事,当务之急是处理掉尸体,可他现在明面上还是个重病患者,出不去。

出不去?

谢珉捻着一缕长发,绞头发的手微顿,他看了眼铜镜里自己漂亮的脸,伸手『摸』了『摸』,半晌扔了剪刀。

不剪了。

伪装成那人没用。

他现在什么都不剩,就只一张脸了。

人不怕暂时陷入颓势,怕的是身上没有半点能让他东山再起的利用价值。

小倌。指望着这张脸混呢,剪成半秃驴有什么好的。

-

午间,两个小厮端着吃食从厨房出来,揩着热汗往楼上去。

其中一人步子稍慢,道:“这是送去给谢珉吃的?”

“是啊。”

“我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比之前差远了。”小厮撇嘴道。

厨房也都是人精,青楼里采买都是厨房里人自己来,自然是能省一点省一点,毕竟省下来的都到自己口袋里,烈火烹油的他们不敢懈怠,抠也只能在这些落魄的姑娘小倌身上抠。

另一个小厮揭开来一看,见是两碟小菜加个馍馍,配上清粥,不由眉梢一挑,佯皱眉道:“这也太欺负人了!”

“行了,知道你得意,别在我面前显摆,”伺候谢珉的那个踢了他一脚,笑骂,转而压低声道,“不过我这苦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我瞧着,他怕是快不行了,他说话,那声都闷在喉咙里,往肺腑里钻,我爹前两年快不行了的时候,也是这声……”

“啊?”那人假惺惺地感叹了一番,然后笑嘻嘻地说,“那你换了伺候的,吃香的喝辣的可别忘了我。”

“净瞎说,我哪有那好运气,”小厮笑道,他想起什么,“对了,今晚是不是甄太监要过来?”

“是啊,我刚听掌柜的明确说了,他今晚要过来巡视,所以下面都忙着打扫呢。”

老鸨人没了之后,青楼就到了甄太监手里。

甄太监不止这一处营生,又因先前在宫中多年,认识不少贵人,平素巴结他的不少,应酬一多,就不常来青楼,这青楼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掌柜在管,甄太监兴起时会来巡逻一番。

今晚便是他来巡逻的日子。

二人上了二楼,胡『乱』说了几句,分道扬镳,小厮朝谢珉住处走去。

谢珉病了,嫌他粗俗聒噪,向来是不让他进去的,小厮正准备揭开盖挑点肉末吃两口,然后将余下的撂在门口,盖都揭开要上手了,眼前的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你在干什么?”

小厮吓了一大跳,端着东西的手抖了抖,粥溢了点出来。

他抬头,见是谢珉,不知为何心下竟发寒。

谢珉体态修长,比他高小半个头,立在偏暗的屋里,半张脸笼在淡影里,一双眼黑如点漆,直视着他。

小厮拿着盖的手还悬在半空,显得有些无处安放,他忙笑道:“这不是替您瞧瞧今天吃什么菜嘛。”

身前人没说话。

小厮也不知他信了没,斜眼偷瞧他神『色』,下一秒,满眼都是后知后觉的震惊。

谢珉他!!

——这可半点不像个将死的病人。

小厮压下心头震悸,自圆自话地飞速放下吃食离开。

谢珉冷眼看他消失在楼梯口,回忆了下他方才听到的,自言自语:“甄太监?”

应该是那个骗“他”卖身的死太监。

回来得正是时候。

他一点点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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