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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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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重视少年的程度远远超乎他想象。

他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  老人不但给他提供了浩如烟海的书籍和资料,还给他请了日本最顶尖的老师。当然,老师们大部分都不是自愿的,  但这并不重要。老人将他们带到少年面前的目的,  只有让他们将自己拥有的所有知识都尽快灌输给少年一个。当他们结束这一任务,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少年的眼前。

少年也不清楚这些老师的下场,  不过大多应该都是死了,毕竟老人护少年跟护眼珠子似的——和少年有关的一切都是组织的核心机密。少年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来自各处的知识,如果他没有超过老人的期望,  那么等待他的或许就会是死路一条。

他赌不起,也不能赌。

不过总有老师抱着他还是个孩子的想法,总是在教授知识的间隙尽力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尽力向他描述天高海阔与盛世安好。有的被老人发现了,  有的没被发现,但次数多了,于是少年再也没有新的老师。

刚刚萌生的新芽被一把烈火焚烧成了无边无际的黑土,少年的世界再也没有初春,  只有没有尽头的冬夜。

但新芽存在过,便不是毫无意义的。

虽然那会更加衬托出冬夜的漫长,但在少年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告诉他,  他的坚持是对的,他的对抗也是对的,他的伪装也是对的。

刚离开斗兽场的那段时间,少年陷入日复一日的梦魇。

老人对他的要求从来都不会放低,他只有做到每次都让老人惊喜的程度才可以活下去。他在最混乱的贫民窟孤身一人活过一个月,  在战火纷飞的中东地带经营商业集团,  闯过号称看守最严密的银行保险库。在数不清的夜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老人多一点,还是该恨这个无能为力还成为帮凶的自己多一点。

他也想过自暴自弃,甚至想过要不要对自己脑袋开一枪来结束这一切。

但他不能这么做。

死太容易了,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但那段过去的回忆会被彻底埋葬,再也没有人记得他的伙伴,而且伙伴们的死就变成毫无意义的了——怎么能让他们毫无意义地死去?

离开斗兽场的第一年,听说斗兽场里又走出来了一个人。但老人对少年这样承诺:“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别人无论如何都代替不了你。”

窗外的雨渐渐变大了,手机的正在通讯界面发出微微的光,映在少年清瘦的侧脸上。他嘴上咬着绷带,正在给手臂上新鲜的伤口包扎,听到老人的这句话,包扎的动作顿都没顿一下。

“怎么了?不相信吗?”老人问。

少年固定住绷带,天花板上装作水晶灯一部分的摄像头映照出他略微长开了一点的五官。他抬起眼,目光掠过隐藏在床头柜旁和地毯上的窃听器,扯起一点嘴角道:“您没必要拿其他人来试探我。”

“试探?”老人反问,“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

少年笑了声,答:“挺好的。”

老人没在意他这明显有点敷衍的态度,循循善诱:“那你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吗?”

“没有不满意,只是觉得这种试探没有必要,无论谁来我都是最好的。”少年淡淡地说,“那么别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次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是个叫黑泽阵的男孩,你有印象吗?”

少年没有马上回答,模样看起来是在思索。

“实力还可以,能走出来也不算什么。”少年收起医药箱,将沾了血的酒精棉花扔进垃圾桶里,“他不会是我的对手,有什么必要在和我提他吗?”

“当然有。你来我这里也一年了,想想你平时训练比较辛苦,偏偏也没有个同龄人,训练结束也不能和谁说说话,比较寂寞。你有没有想过多一个同伴?”

少年嗤笑了一声。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异样,就连表情也是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破绽:“上次我找的同伴结果想杀我,这种蠢事我再也不做了。那时候天真,还想指望那群人给我做事。同伴?只不过是拖后腿的,”他的声音带了点被揭露天真过去的愠怒,“合作有必要,但同伴没有必要。”

老人笑了起来:“孩子,我们也不能这么偏激。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记得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是你的后盾。”

“……嗯。”

通话被挂断,房间内恢复沉寂。少年躺到床上,安静地闭上眼睛。

——他必须无时无刻地伪装自己毫不在意,对过去没有一点留念,伪装自己已经彻底落入深渊,变成黑暗的一分子;他必须无时无刻地记得自己也是谋杀家人的刽子手的其中一员,无论老人给的一切多么花团锦簇,过去的一切也没有人再提;他必须无时无刻地深处地狱,和曾经的梦想遥遥相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内心最深的期盼越来越远,也不能忘记,不能放弃。

这样的时间不知道要多久,可能是几年,也可能是十几年,还可能是几十年。

最可能的是直到他死亡。

离开斗兽场的第五年,老人终于开始让少年出现在人前。但这只是意味着开始,并不意味着结束。年纪大了加上少年逐渐展露出锋芒,老人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出现在少年眼前——一方面,他不愿意让正值巅峰的少年看到自己衰老无力的模样;另一方面,随着少年实力的日益增长,老人已经对少年提起了戒备。

但在人前,少年似乎是老人最信赖的存在。

比他的酒名代号更为人知的,是组织成员对他地位的称呼。“太子”这一略带戏谑的名号,开始逐渐出现在有心人的资料上。也是在这年,初初长成的青年与黑泽阵终于重逢。

但他们都没有表现出认识对方的迹象,只是擦肩而过,甚至连私下的联络方式都没有。

这也没有多少人觉得意外,代号“琴酒”的黑泽阵从来就不是个会主动社交的性格,更别说讨好“太子”了。而太子纵然言笑晏晏,却眼高于顶,无形拒人于千里之外,从来没人能站在他的身侧。

离开斗兽场的第十一年,一个成员偶然得到了机会。

一个无论是警方、fbi、cia还是世界上其他组织,都梦寐以求的——近距离接触“太子”的机会。关于“太子”的资料实在太少,但他的地位又太关键,所有卧底在潜伏进组织之前都被百般叮嘱,如果有能接触到“太子”的机会,一定不能放过。

“太子”的地位越来越高,出任务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隐入人后,听说他似乎正在忙着做什么研究。常久未亲自出现在青年面前的老人,听说青年为了研究经常三餐不定时,决定派一个人去照顾青年。

但青年实在是个很难讨好的对象,老人派一个过去他踹走一个,其中的大部分连面都没见到。

这个机会掉在这个成员头上就如天上掉了块馅饼——尽管也同时存在着巨大风险,青年调走的大多数人都被打上了“太子不喜欢”的标签,在组织的发展停滞不前。但成员需要更快地进入组织内部,最好能获得酒名的代号。如果被“太子”留下,获得代号会容易得多,也能搜集缺少的资料。

那是他见到“太子”的第一天。

也是青年独自走在黑暗的第十一年的第327天。

“你来这里干什么?”青年皱起眉,甚至都没看这个在原地等他从实验室出来已经等了一天一夜的成员一眼,那双深绿色的眼底已经盛满疲惫,“我不需要司机,也不需要保姆。”

尽管他再怎么疲惫,目光也带着惊人的锐利。

能潜进组织的卧底大多都是来自各地的精英,但精英身上无意间流露出的气质和从小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长大的人差距实在太大。哪怕青年已经被彻底改掉了在斗兽场里十几年的习惯,那股危险的气息也早就渗进他的骨髓。

青年看着这个成员,心里不由生出了类似“何不食肉糜”的感慨。

青年从成员身边走过。

这些年他不知道从多少个人身边这样走过,脊背永远笔直,肩膀宽阔,月光勾勒出他已经能抵抗一切风霜的身形,也将所有的一切隔绝在外。那些狰狞的伤疤、折磨的噩梦都被完美隐藏在那条不会屈服的脊梁骨之下,所以他看起来无坚不摧。

他不是没想过寻求外力,只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在旁人的眼里,自己和老人其实没有多大分别——这些年在他手里流过的血太多了,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分别,尤其是这些年来他不但没有脱离地狱,反而一直向地狱前行。正是如此,他从来没想过去寻找过其他人的帮助,只是一直孤独一人。

他不能迷茫,不能停下,不能回头。

他一遍又一遍地关起心中的怪物,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成为老人那样的人。

“第二次除颤!”

“——还是没有反应,准备第三次!”

其实成员也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分别,不过脸皮比其他人要厚得太多。

“我想得到代号,想爬得更高,”看起来温和成员被问及理由时,笑着诉说着和他外表完全不吻合的野心,“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

青年若有所思:“你确定要走我这条路?”

“确定。”

于是青年让成员开了几次车,在最后一次设下了陷阱,故意引成员陷入了绝境——那群追杀的人不会轻易对“太子”动手,但对一个成员动手不算什么。夕阳西下,听着那首多少带点道别和怀念意味的《see  you  again》,青年随意地道:“如果你靠着自己活下来了,就给你个死后能让我收尸的机会。”

其实青年也没打算让成员在这一次死去。

他救成员的方法有太多种,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这些年来尽可能地不滥杀,不随意处置别人的生命,尽管这其实没什么用。青年只是对于成员的坚持和老人日渐增长的控制/欲感到厌烦,把人全手全脚地带回去就可以了,断几根骨头也不妨事。

只是这个成员给了他双重惊喜。

他没想到这个成员竟然真的不用他出手就活了下来,也没想到能在这个成员和敌人殊死搏斗时,竟然带了一点警察的痕迹。

——其实换做别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因为那痕迹经过特殊训练后已经很淡了。可青年自幼就在斗兽场长大,本身就是野路子出身,后面又被老人请最好的格斗老师教授,对于专业和野路子之间的区别,世界上恐怕没人比他更熟悉。更别提他在格斗上的精通程度也是世间少有,人还能悠闲地坐在车上观战,记忆力观察力还非常人能及,大脑一帧帧地慢放着成员的动作,终于发现了那一点隐秘的痕迹。至于为什么是警校出身,对于警察的格斗训练其实和那种专业培养杀人的有着根本区别。

因为训练警察格斗是为了制服罪犯,而训练杀手,是为了杀人。

青年留了个心眼,终于在一次成员离开他的时候,捕捉到了成员向外传递的无线信号。

他并没有揭穿成员,也没有帮助成员。

或许是那根脊梁骨下藏着的累累伤疤太多,过去了这么多年都还在隐隐作痛;也许是待在黑暗深渊边的日子太长,偶尔出现一点其他的光芒,只会站在原地看着光芒渐渐远去;还可能是他下意识地将自己归类为怪物,而怪物是不该有同伴的,更别提那是要消灭怪物的勇者。

成员对他的关心大多都出于假意和利益,然而这份假意比老人要来得实在,最起码青年不用费尽心思去揣摩成员的想法——这应当是反过来的。很难得的,青年竟然感到了一点点灵魂深处的放松。

躲在人皮下的怪物明知道勇者是要来杀死自己的,但它在黑暗里一个人跌跌撞撞得太久,看到勇者虚假的温情,还是会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怪物边走过去边安慰自己,反正自己也要杀死大怪物,勇者也要杀死大怪物,稍微在勇者身边躲一下也没有关系。因为这样,怪物也不算是孤军奋战了,怪物之间自相残杀,也应该是勇者希望看到的。

“这个任务得取个化名,你想取什么?”

“随便,我对名字无所谓。”

“……我想想,舟崎遥斗怎么样?”

他默认了这个名字,并开始悄悄地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自己。

总有一天,舟崎遥斗想,总有一天——现在想要覆灭组织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们也会爬得更高,总有一天,乌丸莲耶会为那些过去犯下的无可饶恕的罪孽付出应有的代价。不管这条黑暗的长路再怎么漫长,前方终于有了一点亮光。

如果那一天能够到来——

他可以输,他可以死,因为他没有变成和乌丸莲耶一样的人。

到那个时候,如果他还活着,是不是可以完成以前的梦想,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是不是不用再一个人?是不是不用再颠沛流离,能有一座港湾?

离开斗兽场的第十五年,成员早已获得代号,舟崎遥斗又独自过了两年,也有了新的司机。

很多年后,舟崎遥斗回头去看的时候想,如果当时他有点自知之明就好了。

黑暗依旧在蚕食,初春不会到来,心底的种子再也不会萌芽。冬夜变得更加漫长与寒冷,生命在黎明前夜无声地枯萎。

“有个消息得通知您。”

“应该不是废话。传来消息,叛徒已经被枪决。”

……

司机的目光宛如毒蛇,隔了这么一段距离都还在他身上爬,就像隔了这么多年,老人还在试图完全掌握着他的艺术品。那一字一句哪怕是任意一个标点符号,都如一记铁锤,将舟崎遥斗所有微小的、不切实际的期望无情地粉碎。

他一瞬间想了很多。

叛徒是谁?为什么要特意来通知他?以前处置叛徒的时候,乌丸莲耶并不会特意来和他说一声。

这种通知只出现在多年以前,乌丸莲耶让他亲眼见到曾经的伙伴“背叛”自己的时候。难道这个叛徒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明明和组织里的任何人都不——

不对。

确实有一个是不一样的。

所有过去的记忆都在此时变成了一把刀,凌迟着他灵魂最深处那块软弱的希望,那个十几年以前斗兽场的小男孩无声地哭泣,一起被刀子连肉带骨地从他身体里剔出,丢到地上。

是我,他浑浑噩噩地想。

这两年舟崎遥斗和乌丸莲耶之间无声的交锋逐渐展开,这个高高在上的老人终于发现他最完美的艺术品正在渐渐地脱离他的掌控——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乌丸莲耶开始重新试着对舟崎遥斗下手,但这些年舟崎遥斗的努力并非白费,他看起来几乎无坚不摧。

是我,他想。

所以乌丸莲耶将目光放在了之前,试图在组织里找出对舟崎遥斗来说稍微特别一点的东西,希望能抓住他的把柄。而舟崎遥斗有过这么多司机,被乌丸莲耶一个个查过去,也是情理之中。

是我。

现在想来,卧底的这几年,那个人一定给外面传递了不少信息,非要抓把柄当然抓得住。其实从一开始,舟崎遥斗就没有和那个人相认,也没有白纸黑字能证明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甚至就连那个人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舟崎遥斗万分珍视的一点亮光。所以值得庆幸的是,乌丸莲耶这一次仍然是试探。

……是我。

……是我背叛了。

怪物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和勇者站到一起,舟崎遥斗想。

曾经的光亮越行越远,升上了天堂,消失在了他漫长而苦寂的岁月和生命里。

但他还不能倒下。

但他必须继续前行。

或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压制所有情绪和思绪竟然都变得容易,就连新冒出来对枪声的恐惧都算不上什么了。

他再一次完美地控制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和声音,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走吧。”

你要继续往前走。

尽管看不到光,也要继续往前走;哪怕你的漫漫长夜没有尽头,找不到方向,也不能坠入黑暗;哪怕暂时地藏于黑暗,也不能忘记曾经有伙伴因你而死去,也不能忘记曾经有光因你而熄灭,你必须背负着他们所有人的灵魂和生命往前走,直到所有的黑暗被终结。

——不能遗忘,不能侥幸,更不能恐惧。

……

可是我没有恐惧,我只是……有一点累。

舟崎遥斗想。

他能听见急救室内医生和护士急促的声音,也能感觉到胸腔处似乎有人在按压,还能感觉到电流传来的麻痹感。但眼前太黑了,黑到他根本分不清前方的路在哪里,也看不见光亮,而且他真的太累了,所以只是想合上沉重的眼皮,在原地稍微休息一会儿。

阴影完好无损地重现,没关系的。

我还站得起来,我还能继续往前走,只是需要……先休息一下。

而且我找不到路了,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了。

身前似乎有人在问:“……你找不到路了吗?”

舟崎遥斗抬起头,陌生的女孩站在他面前,穿着漂亮的裙子,扬起温暖的笑容,对他伸出手:“迷路了吗?”

……这是谁?舟崎遥斗迷迷糊糊地翻找着记忆,终于想起了在哪里见过女孩。那是他刚出现在这里的第一天,闹市街爆/炸案发生的前一刻,失去所有记忆的他如饥似渴地将街上的所有人都记进脑子里,女孩是用带着惊艳目光望向他的其中一员。

但是后来……后来她应该就死在爆/炸里了。

“谢谢你为我们揭开真相,”女孩的眼睛闪闪发亮,牵起他的手,“我们来帮你指路。”

舟崎遥斗茫然地说:“可是我并不是为了你们,我是为了我自己,”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说:“……揭开真相只是举手之劳。”

但女孩眼底含笑,坚定地牵起了他。

“没关系,”她温柔地说,“帮你指路对我们来说,也是举手之劳。”

话音刚落,女孩的身体便化成了点点光芒飞入黑暗,所有那些不幸、无辜、在爆/炸中灰飞烟灭的灵魂都变成了耀眼的星光,紧随其后,在黑暗中依次亮起,汇聚成了世间最璀璨的星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指引了一条向着远方的漫漫长路。

这条长路尽头依旧看不到光亮,一路却有星光相伴。

那是万千星河,也是人间烟火。

舟崎遥斗站了起来,顺着星光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有心跳了!”

“立刻准备手术!通知icu那边准备!”

“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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