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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章 沙坨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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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末年,景阳,风海先生入帝都已有数年。

虽经历过数次大的战乱,但经过最近几代皇帝的经营,自以为的中兴之象似乎让这个王朝的政治中心重新找回了昔日的荣光。凌烟阁上的历代英豪们依然在享受着后代们的万千景仰,来自五湖四海的王公贵族、才子佳人在殿内饮酒赋诗,画师们记录着这些高堂明镜和盛世美颜。在帝都四周的驿站旅馆里,来自西南番邦的友人每年总要来旅居几日,带来南方的礼物,也带回帝都的封赏。

十几岁便随父来到这繁华的景阳,李继存已经在此度过了五年时光,即将迎来弱冠之年。期间,虽有来自安州的信使时常送来家人的消息,父亲每次朝觐皇帝也总是会来看望自己,但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还是让他不是很舒服。他在这里再也感受不到年少时纵马驰骋、饮酒边塞的豪迈,不过他也理解父亲的无奈,所以在帝都一日,就从未虚度时光,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跟着皇帝派来的老师学习各种道艺。

“继存,咋闷闷不乐的,是想家了吧,”张钧飞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风海先生已经离开景阳了,临行托我将此信转交与你。”

张钧飞是李继存最好的朋友,他的祖父曾是著名的归义军首领、赫赫有名的王朝英雄张议潮,张议潮曾在王朝内乱而无暇顾及域外边民,又逢吐蕃、乞伏势力趁虚而入时,率领边民以归义之名起兵,自谷阳郡始,连续收复沙眼、肃宁等西州诸郡。而后被当年的宣宗皇帝招入京师,一度官至宰相。如今,嫡系的后辈们大都散落西北各州,唯有张钧飞依然没有放弃入朝为官的愿望,每年春闱之时都要去西坉门观看天下才子的表演,还想着取哪怕半点功名,荣耀家门。

“晋阳的商人跟我说,早在半年前,父亲就被赶出了晋阳,我叔父暂时代管安州,”李继存沮丧又不安,“不想,如今风海先生也丢下我了。”

二人走在景阳西市的大街上,在来往的人群中并不起眼。宵禁之前的几个时辰恰是西市最热闹的时候,星月初上,灯市如海。来自四海的生意人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雪山上的草药,东海的夜明珠,似乎在帝都,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你父亲回到草原就好比蛟龙入海,不会有事的,”张钧飞说到,“倒是你,一定要小心啊,没人罩着你哦。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人会故意找你麻烦,在这景阳城内你太不起眼了。”

说完,二人竟不自觉地大笑起来。是啊,在帝都,他们实在太普通了。他们二人找到一处楼台停了下来,远望树影婆娑,人潮涌动。如此美景,不知能望到几何。

“这样,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也许有机会可以得到江公公的帮助,”张钧飞接着说,“他有办法带你去见皇帝,这样你既可以探探皇帝对安州的态度,也可以顺便请辞,以现在的情形,皇上应该不会强留你。”

李继存点点头。钧飞提到的江公公名为江孜,当年在太子即位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立下大功,后成为当朝皇帝倚重的左膀右臂,尤其是李敬忠与林从观遇刺之后,逐渐成为当朝数一号的人物,其把持朝政近二十年,坊间相传,甚至当朝皇后也是经江孜之手献给皇帝的。因而,无论朝堂之内的三公九卿,还是御边归来的边疆大员,无不需要与其结交友好,才能让自己的仕途顺顺当当。

“人生在世,终不能得圆满,平头百姓难做,达官贵人也难做,许多事情超乎我们的能力之外。”张钧飞也惆怅起来,口气中透着那种不得志的无奈。

“生于太平岁月已然满足,若逢乱世,谪仙人都落得个凄惨,只能饮酒赋诗以托心,难展雄心抱负。”李继存知道张钧飞从来没有放弃取功名的念头,只是几次考试皆不如意,生怕他因不能入仕产生厌世之感。

“继存你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最近几年才来帝都,所以有些事还看不明白。现今世道,太平鲜有,盛世更难待。宦官滥权,皇帝居深宫不察民情,百姓生活贫苦,民怨积存。湅江河贼未灭,关东盗贼又起,域外蛮夷肆扰,强邻虎视眈眈。藩镇强而中央弱,帝国如箭竹空心,朝堂无竭力之臣,边疆无可用之将,终此下去,祸乱只怕比嘉中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张钧飞一番数落,满是悲愤。

“你可轻声点,”李继存看了看周围的人,似乎没有引起什么喧嚣,于是故意压低声音,“忧国忧民之心我也是有的,以史为鉴、防微杜渐当然好,但吾辈不是庙堂之上的天子,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去改变的。”

“今日依然是太平景阳,人人把王朝中兴挂在嘴边,可景阳城内与景阳城外是两个景象。”张钧飞一脸失望表情。

虽然如此劝说张钧飞,但其实李继存还是认同他的说法的,就如他父亲,说是封疆大吏,实则也算一方诸侯了。虽然他深知父亲是忠于皇帝的,但这种忠诚真的能流传下来吗?反正,他对这个皇帝并无什么必须效忠之感。况且,他着实不认为当朝皇帝是一个明君,自他以河东节度使之子的身份被召入京城已近五年,只见过皇帝一面,还是随父亲一同上的殿。那日,朝臣们挡在前面,隔断了他的视线,他隔着长长的朝堂望去,根本看不清高高在上的皇帝究竟是何模样。

回家后,李继存打开了风海先生留下的信,内容足以让他泪流满面。

“继存,临别之时,未与你告别,实乃有难言之瘾。

世人皆称我为风海,却不知纪海乃我真名,此时,你一定会猜想我与你生母纪灵的关系,没错,你的母亲便是我的亲姐姐,我是你的舅父,当年,姐姐出嫁安州之时我还只是一懵懂少年。那一年,大军出营州,她白衣白甲出征,归来时却带回一行伍男子,男子并不勇猛高大,却干练果敢,便是你的父亲沙坨人李淄坐,后来,她随男子回安州,跟我说待她浪迹天涯归来再照看她的臭弟弟,我记忆中的最后一眼是临别时她脸上洋溢着的憧憬的笑容,却不想,这一眼便是永别。

三年前,凤凰台下,我与你初见,你如你父亲年轻时一样随性果敢,却藏不住如你母亲般温暖柔情的一面,三年来,我大隐于市,将我这些年关于治军治国治天下的想法尽数传达于你,不管你信服与否,无论你理解几何,总归希望有一天于你有所助。

我即将离去,因为那个叫纪海的渤海王子早已死去。多年以前,当北辽大军攻入王宫之时,我的生命便已戛然而止,那个叫覃阳子的男人看着一个十岁的孩童独自伫立在大火之前,亲人尽死,无依无靠,他终究于心不忍,于是他带上孩子一同离开,结束了他助力北辽开疆拓土的光辉岁月,从此隐居于喧嚣之外。

我敬佩你的父亲,姐姐走后,他真得兑现了当年非姐姐不娶的诺言,只身一人把你抚养长大,你理所应当敬畏你的父亲,更应继承他身上的那些美好品性。也许我曾经想过,姐姐若能留在身边,也许不会那么早离世,也许有她守护着渤海国,我们也不会国破家亡,可一切都已无法改变。欣慰地是,她留下了这样一个有希望的儿子,也许如她一样绽放光芒。

家师覃阳子早已逍遥而去、不知所踪,将他一生所学尽数传给他的弟子风海,因而无论生死皆已无憾,也许风海有一天也终将离去,也会有一个或一批有为之士,继续为这个世道寻找着出路,他们或为商君李悝,或为李斯韩非,他们或姓范姓王,或有其他名号,唯一不变的是,是对富国强兵的孜孜探索。

孩子,要记住,身终将死,不灭的是精神、是思想。不要怕当世之非议,小人们难以理解英雄们的选择,要坚定自己的志向,宁名而死,不默而生。”

第二天下午,张钧飞带着李继存拐进了一个巷子里。张钧飞自小就生长于景阳城,对城里各种情况都很熟悉,他知道在昌明坊的一个幽窄巷子里,有一个曾经很出名但现在不咋出名的戏院,江公公的干儿子经常出没在这里。

二人穿梭在昌明坊不见阳光的巷子里,秋天的天气特别舒服,长风穿过楼阙亭台,穿过景阳的每个角落,轻拂过二人面颊,带来满身清爽。

靠近戏院,巷子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声音也逐渐变得嘈杂。戏院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庭院内的一栋楼阁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牌匾,背景经过不知多久的风吹日晒已经变黑,刷过漆的字也因为许久没有雕琢而变得模糊不已,让人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倒是应了此情此景。

“这么破败的地方,能遇见江公公的干儿子?”李继存还未踏入便心生疑惑。

“不要着急,里面的装饰还是可以的,”张钧飞接着说到,“听戏嘛,达官贵人有达官贵人的听法,平台百姓有平头百姓的听法,达官贵人自然注重门面、名气,这些都要与自己身份相符合,达官贵人常去之所自然热闹,重不在听,而在攀龙附凤,反倒这种小戏场,不仅可以听见交心之音,还能遇见绝世佳人。”

“那你不早点带我来?”李继存故意装作不满。

“你这粗人哪懂这风雅之事啊。”张钧飞笑着说。

二人刚踏进门,便听见场内掌声雷动,第一幕戏刚刚结束,台上的演员刚刚退下,下一幕还没开始。张钧飞带着李继存直接上了二楼,这是他的常座,只要人不爆满,这个位置总是留给他的。

“张公子,今天带朋友来的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正好下一幕就是辛然的曲子了,”二人刚一落座,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今天喝点啥?”

“最便宜的茶,来两壶。”张钧飞一直望着台上,没有回头。

“张公子今天是奔着戏来,还是奔着人来啊,”那个姑娘用一种更加戏谑的语气说到,“现在对我都懒得看一眼了。”

李继存立马解释道:“姑娘别误会,我朋友就这样,您上茶就好了。”

“哟,这位爷,”这个姑娘直接转向了李继存,“我和张公子可比与公子你熟络得多。”

虽然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但李继存还是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她长着一张圆脸,身材丰韵,头发一直垂到肩下,看着年龄与李继存差不多。

“好了,好了,林姿姑娘,”张钧飞回过头来,满脸赔笑,“是我不好,给你赔罪,快去给我们上茶吧。”

那个姑娘走后,李继存才真正地环视了四周。这里虽然不大,但对比外面的破败,这戏场之内还是很精致的。幕台正后方挂着一幅画,金黄的背景,水榭楼台屹立之上,龙凤锦鲤游舞其中,着实有点皇家气派。戏台两边各有一根柱子,漆成棕色,上面题着一副对联,李继存定睛细看上面的字,“顷刻听古今千秋,方丈看山河万里”,倒是蛮有气魄。

“还不错吧,”张钧飞说到,“这家戏班本是来自江南闵州,几十年前入京为嘉中皇帝祝寿,没想到还没离开就赶上了兵乱,于是跟着皇帝一起出逃,之后就留在了帝都。戏班主姓赵,常称为赵家班,二十年前的台柱子赵绣寒相传有倾国倾城之姿,连辛然也要逊色三分,可惜后面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于江湖,从此不知所踪。”

这倒解释了李继存先前的疑惑,这种皇家气派的装扮应该也是受了皇帝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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