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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章 理想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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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崇光担任河州牧守久矣,其与河州大族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可以长期经营河州,地位稳如泰山。然而,这次祸乱之后,一切都变了,河州南部成了朱奎的势力范围,他成了朱奎与李淄坐之间的缓冲地带,然而他毫无办法,谁叫他实力不济呢。在过去很长时间,他与朱奎都是政治上的盟友,不想朱奎完全不顾情面抢了自己的地盘,王崇光一气之下就与李淄坐走到了一起。

河州同光,程思楚在前往景阳的路上去拜访了王崇光。

作为同时期为官的二人虽然一文一武,但也都惺惺相惜。当年李敬忠遇刺后,程思楚也被撤去了东征主帅之职,他这时才明白过来,义父之死乃圣上授意,他也只好庆幸没有牵连到自己,对帝都感恩戴德。那时候,大多数人对自己都冷眼旁观,以至自己是孑然一人上任泾原军节度使,唯有在经过万江时,王崇光准备了一桌酒菜款待了自己,二人由此有了交情。

“龙武将军居然绕道来同光看我,着实让我欣慰。也怪我,平叛不力,大本营万江都回不去了。”王崇光内心很不服气。

“都这时候了,就别叫龙武将军了,我是来跟崇光兄道别的。”程思楚脸上写着绝望。

“此话怎讲?”王崇光于桌前惊起,“何出此言?”

“数万玄武军折于我手怎能以一个剿贼不利交待,之前各军都忙于平叛,景阳无暇顾我,如今贼军已灭,该是追究我责任的时候了。”程思楚举起酒杯一干而尽。

原来,陛下返回景阳不久,程思楚就接到圣旨,要他来帝都面圣。虽然言辞并无过激之处,但程思楚很清楚,他自己此行危矣。

“但我不服,帝国之内,论将才,我唯不敢跟郭庞比,除此之外,我可与任何人相比,只因我始终念得李敬忠大人于我的知遇之恩,这些年我郁郁不得志,但我也从未抱怨过,”程思楚激动不已,“但把失败的责任归咎于我,我真得不服!”

“我不善于带兵,但在剿灭澜江河贼时,我与梁国公、与兄弟合作过,自然知道兄弟是难得的将才。”王崇光安慰他。

“自我大军出关州,贼军就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故意引我到越州,而后断我粮道,我一直不解贼军如何用兵如此神奇,”程思楚拿出一张有些破损的纸,“直到我在郑浩心腹崔鉴的尸体上找到了这张书信,才得知我军的配置、进军计划早已被泄露!”

“有人通敌?为何人?”王崇光也非常震惊。

“能准确得知我军人数、辎重情况以及进军路线,不是兵部的人就是能参加政事堂御前军事会议的高官,我有怀疑,但无证据,”程思楚继续说,“贼军过境徽闵二州,劫掠不多,这真得太奇怪了,除非得到了授意。而且孟拓大军距离江宁城不过百十里,居然转道渡江而去,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可以解释,只有那些根基在江宁的朝中高官与贼军做了某种交易,从而换来了江宁的完好无损。”

“你怀疑我老师匡浔博士?”王崇光自然不会相信,“吾师万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匡博士这般年纪,自然不会折腾自己。我也一直不敢胡乱下结论,直到我得知那个崔鉴居然也是闵州崔氏人,百年前与崔琰是同族,我才有了推断。都知道崔琰是徽州与闵州官员的领袖,富庶的徽闵是他们在帝都的根基。我觉得我的猜测是站得住角的。”程思楚知道王崇光也是匡浔学生,故而克制了一下情绪。

“确有这种可能。”王崇光此时不知如何回答,该肯定程思楚的猜测还是否定它,他太怕答案是前者了,他知道自己接受不了。

王崇光始终以自己为匡浔弟子为荣,这些年他兢兢业业,能为百姓做一件事就做一件事。他始终觉得与如此多儒家士子一起,去建设他们理想中的大同社会,这是一件无比自豪的事,他们忠君爱国、他们直言劝谏、他们勤政爱民,这是他坚持奋斗热情的所有动力。

“你准备咋办?直面君上吗?”王崇光问他。

“我有机会见到陛下吗?”程思楚大笑道,“况且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人去为玄武军的覆灭负责,他们在意的从来就不是真相!”

“他们?兄意指崔大人?”王崇光又问他。

“所有人,江孜、崔琰、王之孚、苏勇涯,也包括你的师父,他们都一样,”程思楚将那张纸撕得细碎,“我不会给他们杀我的机会。”

“兄可要三思,也许一切还有转机。”王崇光还在劝他。

不久,当程思楚到达景阳城下的时候,不出他所料,迎接他的是安都府和大理寺的人,带头的是江孜心腹鱼恩,于是他拔出剑来,自刎在景阳城下,兑现了当日的誓言。得到消息的王崇光并不意外,那日程思楚拜别自己时落寞的眼神已经告诉自己,他真得心死了,他结束得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也是对帝都深深的失望。

王崇光那日一直心绪不宁,那晚他一人于烛光下,翻开年轻时自己在国子监师从匡浔读书时留下的笔记,不免心酸不已,竟回忆起多年前,自己送别好友高升赴职徽州时的场景。

那是多年以前,建章郡万江城,河州治所,就在王崇光即将与郭庞一同赴景阳前夕,他迎来了好友高升。

“即将赴徽州上任,”高升似乎很是不舍,“路过万江,特此拜别崇光兄。”

“江宁毕竟是徽州州府所在地,也算升了一级。”王崇光办置了一桌酒席招待他。

“栗阳郡到江宁郡,其实只能算平调,”高升哀叹,“我曾经的下属,那会宁的沈铭如今已是军闻司主事,真是比不了。”

“沈铭之才,河州人有目共睹,我辈羡之则可,但终究比不了。”说罢,王崇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陛下登基后重用林从观,而吾等终究是匡博士的学生,”高升小饮几盅后就开始抱怨,他难掩不为重用之苦,“吾等饱读诗书,学尽夫子之言,为官一方,也算兢兢业业、勤政爱民,却始终无缘踏进这帝都半步。”

“孟夫子说民贵君轻,吾等每到一处多为百姓做些实事就好,所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为心嘛,”王崇光劝道,“何况,徽州文化一向昌盛,吾师当年创建江宁书院,方才奠定如今天下读书人半数出自徽州的大好局面,你能去江宁,本该高兴才对。”

“是啊,景阳的官也不好当,还是去江宁郡多做出点政绩吧,天下好风光尽在徽闵,毕竟富庶。”高升释然了一些。

“那时候你介绍给我认识的那个徽州布商不也在江宁吗?也算逢旧友了,”王崇光笑着说,“徽州的锦缎天下闻名,我可得找你要几匹给我夫人做件衣服。”

“你说徐衍吧,确实确实,”高升笑起来,“人没到,已经来信了,问我何时到达,准备出城接我。人家现在也不一样了,大哥即将上任江宁织造,妹妹还嫁给了军闻司主事,正八经朝中有人,现在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王崇光没有对高升说,自己即将进京面圣的事。他知道自己是沾了郭庞的光,但这何尝不是一次机会呢?其实,他也是匡浔思想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士子,深受儒家公羊派影响,主政河州期间也勤政爱民,确实,河州在他治下,也算河清海晏,放眼天下各州,亦不过如此。

其实,王崇光除了不善带兵打仗,其他工作做得都是一流的,其本人也一直想更进一步。而他内心其实也是很无奈,自己无法进入帝都朝堂也就算了,可眼睁睁看着匡浔带领下的集贤院与几代皇帝的关系,逐渐由亲密无间、鼎力合作,变成如今的互不放心、难以融合,心里总归难受。

他想起匡博士的那句话,君主、帝王虽高高在上,却也亦不过一个符号,天命在则君主在,天命转则帝王亡,所谓天命不过是爱民之心、君臣之道。臣子之道,王崇光对自己是满意的,帝国正是靠着他们这些地方官们在苦苦支撑着,可爱民之心,怕是对景阳的帝王将相而言早已逐渐远去。

然而,无论之后朝局如何变化,他都无缘景阳的朝堂,他年轻时匡扶天下的理想也越来越远。这些年,王崇光对帝都也有过失望情绪,甚至对自己的老师也多有怨言,与自己的昔日同门们也愈行愈远,他时常觉得自己很孤独。

他回过神来,仿佛看见程思楚又坐在灯前与自己叙旧,孤独的人是可以彼此理解的。迎着微弱的烛光,他望向铜镜中自己的那张憔悴的脸,二十年时间,他鬓已斑白,岁月逐渐磨灭了自己曾经的斗志与理想,他已不知自己生而为何。

早年,他在心里曾以崔琰为自己的榜样,二人关系也不错,他也想和崔琰从地方官一直做到尚书省,成为老师在帝都最好的帮手。年轻的自己也想有朝一日去景阳施展自己的理想与才华,如当年的崔琰一样。后来,随着自己在河州平步青云,作为后起之秀的自己反倒与景阳朝堂的前辈们有了隔阂,似乎他们视自己为威胁。

如若程思楚的猜测是真的,那崔琰为了自身的利益,故意泄露军情,导致玄武军兵败,那这已经不是朝堂争斗那么简单了,如此恶行必然罄竹难书,更是会遗臭万年。幸而这仅仅是个人的猜测,并没有充分的证据,也让自己略微心安一些,他太怕这是事实了。

但是,此刻的他真得已经太累了,他的心里不再有君主,不再有师长,理想破灭的挫败感萦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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