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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风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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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是这样天气就好了,不冷不热多舒服。”

世德迎着阳光眯眼望向树梢发出感叹。大约是想起昨天和前天还十分暴晒,而显然,过不了多久又该冷了。

嘴里应和着,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与等下不相干的话题,心里却暗暗叹着气。今天是一个适合拍照的好天气,也适合约会,只是我得和他去见一个跟他有暧昧的女人。

快到咖啡馆时,世德低头看我,颇有几分打量的意味在其中,仿佛这才留意到,微笑说,“今天怎么这样朴素。”

一早从他公寓离开,匆匆回家换了衣服去片场——无论多赶,我也绝不同一件衣服连穿两天。他所谓的朴素,是一件粉色小西装,在袖口和衣襟有黑色刺绣,藏匿着里面一件香槟金与黑两色的露背贴身针织裙。

一时没控制住脾气,我冷冷道,“需要打扮得性感豪华好让别的女人知难而退吗?”

世德讪讪的,赶忙道,“当然不用。不用,宝贝穿什么都好看。”

原本极少对世德发脾气,虽然有时会使些小性,但自从他的这位“老大姐”莫名其妙轧进我们世界之后,我所有涵养风度即无意保持,嘲讽与冷笑一点点渗透进来。

原本多么喜欢在世德面前简单天真、说话总用叠词的那个退行状态的我。

能够令我退行是种荣耀。我这种连童年都没对父母撒过娇的人,成年后能在无血缘关系的人面前表现像孩童,可见对方令我多安心。被人宠溺是幸福的,连任性都是娇俏可爱的。所以不喜欢变得冷硬。

但现在局面下,不由得就冷硬了。

我们已迟到,那女人显然迟得更厉害。在咖啡馆选一安静处,两两相对的四张沙发椅,世德和我并排坐下。

他起身去买咖啡,我提议用手机买,不想他背过身去与那女人通消息,尽管我们碰面之前他有足够时间。依据直觉,我知道他还没对那女人说什么,大约一直抱了我不会真来的希望,另方面——出于对我的爱和了解,他明白我的忍耐已绷到极致,随时可能断裂,这件事必须处理得令我满意,否则他将永远失去我的信任,甚至我。

然而也还想到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也正想藉此摆脱那女人的纠缠。

我有App,于是用啡快下了单,各自依旧是他惯常的美式、我惯常的拿铁。他为那女人点了摩卡,熟悉而确定,惹我心里一阵不快。但看到取咖啡口令的一刻,我笑了:春风十里不如你。

是取冯唐的诗“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呢,还是取同名歌曲?我忍不住心里轻轻哼唱起来:终于没守住寂寞,让心悄悄开了锁,心潮渐渐涌上来,就像解冻的冰河。却也只会这四句。只因有段时间蔓迪他们总在工作室里播这支歌,被我听到总是喝令切掉——因觉旋律与工作室氛围气质不搭。但他们趁我不备仍是偷偷放,而我也终于长期濡染,潜移默化记住了这前几句。

世德开始有些心慌意乱心不在焉了。我们在一起时他不愿我有任何破费,哪怕我只是买自己要用的东西,他也追着付钱,或者要把钱转给我,我当然不肯。现在,三杯咖啡他却没想到是我付的。

与男友来见与他有暧昧的女人,还请对方咖啡,我想我也算大方了。

来不及琢磨他此刻心绪,正过来一个矮矮的女人,略显臃肿,若非世德招呼,几乎不会被我留意到。那么,就是这位了?那女人见到我颇吃惊,我则礼貌客气含笑点头。

世德在一旁手忙脚乱解释,“我女朋友嘉叶,听说我们见面……”

我打断,大大方方说,“世德一直说带我一起见见吕姐,知道你们约了今天,就非跟他一起来了。听世德说吕姐帮过他许多,我也想亲自谢谢。”

那女人脸上是错愕而尴尬的表情,一面偷看世德,一面呐呐应着,勉强地微笑。

我挑剔的目光全无用武之地。

她很矮,一米六都不到,膝盖以上的花连衣裙,露出的腿短而粗,比例不好,完全没有世德喜欢的纤细。虽大世德十多岁,说是五十,但之前世德为混淆视听可能作了适度夸大,脸部保养还算得当,风韵犹存,并非他有意无意传达出的那种衰老臃肿的大妈或中老年妇女——虽然臃肿是臃肿些;发型很显老——留这种短发的除了高圆圆,通常都是五六十岁的阿姨。但是——

她坐下然后脱掉外套……哗,露出了一大片白肉。

她花连衣裙是大领口设计,胸口位置还有一截短拉链,此刻拉链半开,一大截胸部无需呼之欲出,已经差不多整个儿端了上来。

原来臃肿并非全因下半身粗短,上围的丰满茁壮也有贡献。

我想到了“春风十里”的最早出处。大约是杜牧的一首诗——“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吧。春风十里是说扬州风月场所的繁华。

这个女人这样……也可算是……铺陈得……挺……春风……十里……了吧……

微微一过脑,我得出结论:她是故意的。

既然从昨晚起就在约见面,又今早和世德约好了中午,自然有的是时间挑选打扮。那么衣着显然是精心准备,包括刻意的低胸。别说她坐世德对面不用弯腰都能被看见裸露的胸部,就算坐世德旁边,也丝毫不会对视线有任何阻隔。勾引的意味十分明显。

她是想凭借这样,来赢得“新朋友”的青睐,转变回过去暧昧的旧关系么?

但我不想错杀,不想仅凭衣着就下判断。或许她平时也这样穿——国外豪放惯了,并不独独为见世德?

扫一眼桌上世德取咖啡时随手带回来的小票,最上面“春风十里不如你”七字,好吧,既然人家已经春风十里了,那么我就对上后三字吧。

某位“前人”还说过:远距离展示女人魅力的只有两样,一个是体型,另外一个是头发。这是一切动物,异性之间,高生育力和身体健康的体现。至于美貌,则是近距离才能发现的东西,能够加分,但并不主要。

我起身,也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亮出低胸露背的背心短裙。别桌男女的眼睛立刻便瞄过来。

胸器这东西,谁又没有呢,只是何必非要呼之欲出地向人证明。任何略懂审美的都知道,人体最重要是比例,不是单独部件的称重。何况以我向来被误判一七零实则一六六的身高,常年不过百的体重,纤腰长腿,70d的胸围,垂到腰际的慵懒卷发,甚至无需看脸,都已经高下立判。春风十里不如你。当然不如我。怎么可能如我。朴素?世德不会是那种傻鸟,以为露肉就是性感,不懂得性感也分高级低级吧。他又不是毛头小伙子,没见过世面,难道见一块肥肉就要眼冒绿光扑上去。

那女人收回度量我的目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立刻皱起了眉,疑惑,又略微吃力地去看纸杯上的字,忽而拿近忽而拿远,却也似乎仍然没有看清,于是问世德,“这是什么?”

从进来坐下到现在,她几乎没有说过完整的话,大约一直处于震惊、尴尬、失望、不悦等诸多情绪中,基本只发出嗯、啊、你好之类的被迫回应,简短而不连贯。现在听出她音色中带有那种老态的颤音,像极了工作室里常年做清洁的那位阿姨。我心里蓦地一软。

“摩卡啊。”世德说,还极笨地补充,“你不是一直喝这个。”

“我从来都不喝摩卡的啊。”那女人颤音更加明显,幽怨望世德,似怪责对她喜好不上心。

如此我才不再为之前世德笃定点摩卡的事不快。然而一时间却有些矛盾,好心的那个我想要世德绅士些去给那女人另点一杯她想喝的,小气的那个我又不想让他这下记住那女人喝什么。

偏世德一脸诧异,还在强调自己记得她一直喝摩卡,这下我不高兴起来,小气的我占了上风,扯他手臂,嗔怪,“你记得我喝什么就好了。”

世德这下噤声,那女人看我一眼也不再言语。

世德把桌上那本瑜伽书推过去,说,“这本书给你。”

若早知他口中的“老大姐”打扮得像一个风骚少妇,是连这本我也要扣下的。毕竟,非要遐想,瑜伽也可以,可以揣测是不是暗示自己肢体不够柔软,可以练软些方便解锁更多姿势……但扫了眼对面那位的身段,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现在我有些相信世德除了搂抱之类的暧昧没有更进一步举措了。他这样视觉的动物,自己身材如此好,又深以为傲,兼之见惯身材好的女模特,尤其对体型体态有着极高甚至苛刻要求,这位大姐怎么可能入他法眼。想一想我和世德在镜前裸裎相对的画面,再看眼前这位,设想她与世德的画风,天,米开朗基罗的海神波塞冬与矮冬瓜吗。

那女人拿起瑜伽书翻了翻,很惊讶,然后放下推回来,“我不练瑜伽的。”

“瑜伽可以练,对身体有帮助。人要多运动才会健康,你不是总身体不好吗。”世德说起运动和健康方面的事总头头是道,十分权威。

“那,好吧。”那女人勉强接受下来,把书放在一边。

世德仿佛再找不到话说,坐着犹如泥雕木塑。那女人显然因我的存在而倍感不自在,不自觉地端起摩卡喝着。至此我一直悬着的心脏略微放下。看起来,如今世德和这女人没有什么,暧昧确属过往。

于是我承担起责任,开始找话说,以弥补因我而起的冷场。“吕姐一直在泰国?”

“嗯。”她顿一顿,才说,“你去过吗?”

“去过清迈、芭提雅、华欣等几个城市,但对曼谷印象深些。”

我对泰国一无好感。大约因为几年前第一次去时并不情愿,几乎是被情感绑架。当时的男友非常想去,用拍照诱惑无果——因我早已厌倦了拍风景——后,说他要去考察工厂,这样我便只得表示对他事业的支持。去后因为彼此旅行观念以及诸多观念的不合,连累到景观与人文,导致我完全没有好的体验。我们几乎一直在吵架,在唐人街吵,在华欣的大马路上吵,任何事任何地方几乎都可以引发争吵……所以恨屋及乌,我完全不喜欢泰国。

“我在岛上。”那女人说。很难判断她说的时候是否带有某种优越感,否则为什么这样回答,除非她有一个私家岛屿。

“普吉?甲米?苏梅?”

“普吉。”

唉,原来是游客最爱去的那里,当初我不肯去,就是嫌太商业。但我说的却是:“据说挺不错。”

“嗯,挺好的。”她看世德和我,“欢迎你们来玩儿。”

我扭头看世德,他有些勉强,说,“好。”又对我解释,“我不怎么喜欢泰国,感觉脏乱差——”

“那要看你去的什么地方了。普吉岛不会啊,至少我待的地方不会。”那女人说。她态度平和,难以辨别其下是否另有意味。

“吕姐长年在普吉请问是做什么?”

世德这时插话,“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吕姐,你叫她安娜吧。”

安娜,天。我瞬间想到的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那个悲惨的女人。而且,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取名叫安娜?我认识不下十个,甚至还有一位女友的狗狗也叫安娜。

“哦?”我斜睨世德,眼睛里集聚了冰晶,似笑非笑,“吕大姐吕大姐的不一直是你这么叫吗?再说,”我转向那女人,笑容变温和,“吕姐确实比我们年长,直呼其名会不会不尊重。”

“没事,你叫我安娜吧。”她立刻说,同时又饱含幽怨地望世德一眼。

世德扭转了头,去看墙上的涂鸦。

这一眼,令我坚持,于是淡淡道,“还是吕姐吧,这样比较好,我叫着习惯些。”然后重申问题,“吕姐长年在普吉岛是从事什么项目?”

听世德说她似乎家境不错所以一直不用工作,也没怎么正经工作过,又做什么都没长性,当初认识世德时说要做健美网站但也很快没了下文。又早已非我族类,入了外国籍,在泰国也不知做什么。但我既然承担了不冷场的责任,总要找些话说,不然难道问她先生和孩子?不到逼不得已,我实在不愿戳人痛处。

“哦,我现在在泰国学厨艺,打算在普吉岛开一间餐馆。”

“普吉年年游客如织,餐厅开起来生意应该不错。”

“是啊,现在已经在开始筹备。嘉叶——是嘉叶吧?”她征询得到确定,问我,“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看一眼世德。不久前他们见面他说告诉她他有了女朋友,通常即便他不主动介绍也一定会被好奇询问女朋友是做什么的,就像她现在的询问一样。那么她是忘了,还是也在找话说?

世德代我答,“嘉叶是摄影师。”

那女人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只得再找话题,旅行、工作、宠物,不一而足,唯独不涉及个人,表面上倒也相谈算欢,总归没有冷场。

是真心想要表示友好,因为没有必要不友好——世德肯让我同来已经鲜明表达了态度和立场,而且经我亲自判断已解除了危险警报。虽然这个自称安娜的女人着装不很检点,但既然她有的我也有,我有的她却没有,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何况迄今她也并未显现出可以与我为敌的蛛丝马迹。世德认识她已经八九年,想来八九年前她的外型或许会比现在诱人些,但也仍然不是世德喜欢的类型。至于内涵,老实说迄今我也尚未看出什么,世德也说谈不上喜欢,只说人很好。问题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是坏人呢?至少我几乎没有遇到过。在我看来,所有人都“人很好”,但我不可能和谁都在一起。

眼见为实,眼见为实,现在我心安下来。倘若不来这一遭,揣测和猜疑会把事态想像得无比严重。过去的暧昧我不打算计较,也不介意我们多一个朋友——只要这位吕姐安分守己地待在她“新朋友”的位置上。

但她显然有着某种排斥,几乎在被动应答,看起来心胸并不像她端出来的部分那么大。

我不很介意。她坚持要见世德,又如此浓墨重彩上阵,想来本还怀抱某种希望,不料如今破灭,难免不豫。只是我被迫拿出了逼不得已需要应酬人时的本事,很是辛苦。这与工作时与拍摄对象的问答完全不同,尤其现在面对的并非拍摄对象。不禁设想假使为她拍肖像照该如何拍,又如何发现她的独特与美丽之处……可是十分难为:如何将老阿姨式样的发型与欧派的坦胸露乳结合起来呢?两者难以调和。

而也许,我并不客观,戴了有色眼镜。如果我的相机不喜欢它看到的东西,那么我便无法驾驭它。

祈祷着会面快些结束。无论今日我来之前世德和她是什么关系、她曾幻想什么,现在既已清楚明白我的存在与分量,大约可以永绝后患了。再坐一下我和世德就可以告辞离开。

“你的工作现在怎么样啊?听说和一个公司签约了?”那女人突然身体前倾,问她正对面的世德。

世德一直在一旁闷坐,似是插不上话,又似无话可说,状如老僧入定。听到问话,他只简单说,“嗯,还好。”不愿多谈的样子。

那女人点点头,向后坐回沙发里。

我奇怪,那他们前一次会面谈些什么,不问近况和工作吗。还是,那女人只是故意找话说?

然后很突然地,世德揽住我的肩膀,抛了一个炸弹出来:“没意外的话,我和嘉叶打算明年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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