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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世界只是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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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没来得及隐藏诧异,完全不明白世德何以没头没尾这样说。

他是和我说过结婚,而且计划在明年七夕,还询问一克拉的钻戒多少钱。当时给我的感觉是,如果他现在能够十分充裕地买下一或两克拉的钻戒,大约立刻就会跪下求婚。所以我便咽下了并不需要那么大钻戒甚至钻戒的话。我觉得太快了,至少相处一年再说。

但是现在根本没有人问他什么时候结婚以及未来打算,根本没有任何话题指涉到这里。

那个女人却说,“你不是已经结了吗?之前不是就说要结?我怎么记得你结婚好久了?”

世德揽着我的手臂松了松,清了清喉咙才说,“……那个不是,后来没有。”

我从最初以及连番的惊异中反应过来。好嘛,信息量真大。那个女人脸上很平静,并没有与她话语内容相配的反应——难道她不该诧异吗?于是来不及去弄清他们对话的来龙去脉,瞬间我便感受到了她满满的恶意。

如果她认为世德已婚,为什么还孜孜不倦地主动联络、邀约,又说要离婚和他在一起?他已婚,还公然带着我,他的现任女友,出来招摇,介绍给她,她完全不觉冒犯,不认为不合适?

啊,差点忘了,她也已婚。怎么,我们生活在不同宇宙,她存活的宇宙以婚内出轨兼勾引别人丈夫为生存法则、至高荣耀?

枉我还一直把她往好处想。如果真的认为世德已婚,她的种种行为算什么,自己婚内出轨,也试图让别人背叛婚姻,自己道德败坏,也要败坏别人的道德?而如果明知世德未婚却这样说,就分明是想挑拨离间了,其心可诛。三料的道德败坏与险恶,之前我还真是小看了她。

那么,这竟是一个容蕙台词里那种寡廉鲜耻的女人?

正常的关系,即便极普通的朋友,哪怕世德真结婚了也断不会在他女朋友面前提起,何况还是这样明晃晃地戳破。

我再度分裂为两个。其中一个我想要笑吟吟撕破那女人看似平静的脸,问她,你是不是只喜欢已婚男人?你这么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是不是因为你无能阻止自己先生的出轨?但我已听见另一个甜嗲软糯的娃娃音在对世德娇嗔,“老公,你不能乱和别人谈婚论嫁呢,只能和我。”

呃,我的声音。比平素和世德撒娇耍赖还要嗲十倍的声音。

然后我扼制住了一波反胃。

成功被自己恶心到了。同时巨大的耻辱感涌上来。

世德不知是被我震惊到几趋石化,还是从刚才那女人的反问起就错愕得无以复加,整个人木呆呆地说不出话。他不是一直想让我叫他老公吗,现在我叫了,怎么样?第一次叫,还是当着别人的面。而这个别人……哼哼。

我再接再厉,含情脉脉,轻抚世德手臂,对那女人说:“吕姐,你认识世德很久了,是不是许多女人都想和他结婚?也难怪,他这么man又这样优秀。”不等回答,我扭头仰望世德,声音能滴出水来,“老公,我好崇拜你哦。”然后一边把脸贴他肩上小鸟依人状一边顽强抵御了一波发自内心的寒战。

世德完全无法招架,尴尬地笑着,嘴里含糊应着,但却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像平时有时会的那样。通常是他觉得我很乖或很可爱的时候。

那女人面色难看,透出青黄气,嘴角下垂,脸垮下来,手微颤着去拿咖啡,像是强自镇定,然后突然说想喝水,说时望向世德,好像他是服务生。

我极为不快,我尚且从不这样理直气壮支使世德,她算哪棵葱?世德已经想要起身,被我按住,略感为难地看我。想了想,甜甜对世德说,“亲爱的,麻烦你帮我倒杯水,顺便也给吕姐一杯。”我意识到那女人有话私下对我说。

果然世德一走,她立刻说,“你想结婚吗?”态度语气都已不复世德面前的和气有礼,带着质询盘问。

“为什么这样问。”我声音语气也回复正常,不再是之前那种娇嗔肉麻。

“感觉你很独立,不像非要缠着男人结婚那种。”话里带着芒刺,与她刚才说世德已婚时如出一辙。

我微笑,“为什么你会觉得结婚需要缠着男人索要呢?”

她噎住无语,想来不会笨得听不出我言下之意:只有自己经验是缠着男人才要来婚姻的人,才会以为别人都和她一样。

我直视她,傲然说,“我确实不是非要婚姻不可,我不是那种结婚狂的女人。但如果他想,我也愿意,为什么不。”

“你们同居了吗?”

换一个阿猫阿狗,我不会回答任何类似问题。有什么资格立场探问?你算老几,与你何干?但为一劳永逸,我微笑,据实作答:“几乎天天24小时在一起,算不算同居我也不知道。”

“你喜欢他什么?”语气咄咄逼人。她上下审视我,浑浊的双目不知是否有足够的能力评估。

“当然是所有值得喜欢的。”

“比如?”

“不比如。”我淡淡说。

难道我要打开记事本一一诵读世德的优点?为什么要告诉她,好让她发现世德的好然后继续死缠不放吗?至于她喜欢世德什么,我现在已毫不关心。过去的就赶紧让它过去吧。

世德端着两杯白水回来。喝一口,是我喜欢的热乎却不烫嘴的温度,心里一暖。那女人却嫌热,一口不喝,放在一边。

果然当世德面她又换一副温良脸孔,搭配显老态的声音真要以为是一个人畜无害慈祥和蔼的老大姐。我暗暗冷笑,也拿出温柔可爱的面具戴上,虚以委蛇。

再坐一阵,无话可说,世德看时间说我们要健身,挽我走掉,弃那女人在原地独自晾晒胸前两坨白肉。

转过拐角,咖啡馆看不到处,我立刻甩开世德,负气奔下电梯。

世德追上来,揽住我解释,“之前交往过一个女友,逼我结婚,我几乎答应了,但最后——”

“谁管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打断并甩掉他手臂。

“那你为什么生气。”

望着他的茫然……他是真不知道啊。他不知道我气自己更气他,气他令我陷入如此境地,如此不堪,刚才一度扮演一个不是我的女人,蹩脚的夸张。

为什么我要用那种方式来宣告占有?为什么宁可自我拉低也不愿直言不讳质问那女人不断纠缠居心何在,以及明白告诉她不要痴心妄想?是为了世德的颜面还是我自己爱面子、心软、软弱,不愿把人想太坏,不被逼到极致不轻易与人冲突?怕世德看到我不可爱的样子不喜欢?还是——不直言不讳是为了息事宁人,怕挖出什么更加不堪的东西来?不知道,也想不出,只是那一瞬间犹如被附体,那样说那样做了。是潜意识觉得,这是应对与解决的最有效方式?

所以就如此糟践我自己?

世德曾自以为甜蜜亲热地唤我老婆,被强烈制止。我如此反感未婚男女以夫妻相称,名实不符份位不正,不伦不类又低劣愚蠢,但刚才我却唤他老公。斯文扫地,把自己降格到这个水平上。

“如果你处理得当,不留后患,没有继续暧昧的余地,如果你没有一直在这个女人的事上撒谎,那我现在根本不会在这里,要用这种方式来扞卫领地。”气怒交加,我的眼泪都要下来。

世德过来搂我,温柔安抚,“好了好了,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宝贝不生气。现在你放心了,我和她绝对不可能再有什么。”

鉴于今天已经做了这样一件不可爱的事,我揣测一个聪明女人——虽然聪明女人现在绝不会在这里——的做法是此刻必定会收拾心情、忘记不快、回到当下,绝不会任性地继续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于是点点头,给台阶就下,任他搂着。同时很明白,他是因为理亏才如此好声气,如今既已一切满足我,遂了我的心意,便不会再觉亏欠,若我还得寸进尺使小性,只怕他立刻耐心告罄。

如今我已明白一个人在何时会学乖、愿意学乖。——通常只在对另一个人太过在意、十分看重之时。所谓投鼠忌器就是这样了。

“还要去片场拍剧照吗。”世德问。

我摇头,并补充,“也不回工作室。”

“那我们就去健身,你最近都没怎么好好练。”摄影是体力活,他一直说我需要多些力量,适当增加肌肉会更健康。

回世德公寓换了衣服去健身房的路上,他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未发生的样子。我一边察言观色——难免有些刻意讨好,一边想,大约这件事就这样完结了吧,不由松一口气。

但是显然,我高兴早了。

才到健身房,世德便收到那女人消息,责备说,“你没必要这样做,带她来向我示威。”

“示威,为什么这样说?”我向世德要解释。

“不清楚,可能只是随口说。”

话音未落,我已约略脑补出整个事件的大半拼图,暗暗心惊,竟自不愿再追问。

世德兀自懊恼,“这下连朋友也不必做了。”

我只作未闻,淡淡说,“今天我练肩,需要做哪些动作?”

他反应过来,开始认真教我。

我丝毫没有怀疑世德的判断。以今天会面的情形,即便是寡廉鲜耻的女人,朝世德发泄抱怨几句也该偃旗息鼓了。我能够出现,世德的态度立场已如此分明。难得那位大姐终于淡出,真是再好不过,我对此毫无异议,且盼她速速远离我们的国土,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有生之年再也不必相见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下辈子也千万不要遇见,最好永生永世、无量阿僧只劫都不要出现在我的意识与世界里,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后来的世德表现如常,和我一起健身,我们有说有笑,结束后吃饭、回来、睡前看一部电影,甚至还做了爱。但我知道他的平静只是假象,如同我的平静也是伪装。

冬至后才伏击而出的蚊子,犹如升平假象下掩藏的暗桩,又像一往情深背后的暗渡陈仓,扰破长久来的美梦。

照说即便是深城,12月也不该还有蚊子,但晚上好容易睡着后,我终于又被蚊子叮醒。而身畔世德显然毫发未伤,似乎沉睡正酣。

这时我有了一个顿悟。

如叔本华所说,世界是我的表象。那么蚊子其实是内在世界在表象世界的反映,内在的扰乱显相为外在的蚊虫叮咬,提醒内里有道坎尚未过去。

我望望世德,他真的睡着了吗?我想不只我,他也如此,只是我们都强作镇定。

事情发生太快,从24小时前——昨晚那女人约世德见面而他答应我绝不独自去见,到今天他准备独自去而最后我和他同去,短短一天,深城十二时辰,发生多少转折。世德像困兽,抑或牙膏,一点点挤出实情,开始承认有暧昧……是因为瞒不住了,还是怕见面后终究败露,抑或良心发现对我有愧疚,不得而知,而我之前竟也从未想过要问他。现在最佳询问时机已经错过了,既然当时未问,现在事过境迁、尘埃落定,一切追问都像追究,像翻旧账,是情侣间的大忌,何况天知道我有多希望这一页赶紧翻过去。

但那女人竟然说世德带我去示威。潜台词是什么呢,世德为什么要向她示威?“示威:显示威力;有所抗议或要求而进行的自身力量和意志显示”。世德需要显示什么威力,又有什么要求未被满足而需抗议?难道……

制止自己想下去,不要深究。对于伤口,最好的方法也许就是不要再去触碰,等待自行结疤、脱落。而世德,是不是也落下了某处创伤呢,又需不需要包扎?

习惯性地,我想离开。一种类似兽类的习性,每当受伤就只想悄悄躲回自己一个人的地盘,孤独地与世隔绝,安静地舔舐伤口,然后修复更新完毕再意气风发地啸傲于山林。

但兽是为了在强敌环伺的环境下保持强大,不给敌人可乘之机,我保持强大所为何来?

我并没有敌人,也没有什么个人恩怨,连商业竞争也谈不上对手两字——工作室走一条与别人不同的道路,少有人走,连同道都少有,何来敌手。可是为什么我不愿展示脆弱,只以强大示人?这里面一定有点什么是我还不知道不了解的。

真正强大的人,应该是对自己的脆弱性泰然处之并不隐藏的,强大到不怕别人知道自己的脆弱。如若没有太阳神阿波罗的帮助,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恐怕不会知道阿喀琉斯之踵的秘密,阿喀琉斯也不会命丧毒箭——那么阿喀琉斯是真的强大吗,他惧怕人们知道他的致命之处在脚后跟吗?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一定要表现出强大、无坚不摧的样子,是为了隐藏什么不愿被人知道的弱点或缺陷吗。那个我想隐藏的弱点或缺陷是什么。我,这样一个自以为无所畏惧的“太阳的黄战士”,这样热爱真实和勇敢之人,会有东西不敢袒露?

啊,我,我,我,没完没了的我,这个我还有太多秘密。

中午,我扮演了一个不是自己的角色,现在,伪装着一个一直希望自己能做到的那种人:睿智、英明、大度、不翻旧账、既往不咎、只在当下。不再依照惯性沉浸于自己的情绪里,为打翻的牛奶而哭泣,甚至要弄清打翻的原因与责任归属……不,我不再想这样。从确定世德是想要的那个人那天起,我就一直想要做一个更好的人。

通常许多人,你和他在一起,会有的感觉是他根本配不起你的好,根本不值得也不能认真好好相待,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是最恰当、他最承受得起的对待。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恶人自有恶人磨才是正确的投桃报李,否则会纵容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继续混蛋下去。

但是世德,世德是唯一好到令我担心自己不够好、想要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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