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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透过狭隘视野看到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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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y选一间意大利餐厅,我没意见,但到了门口却难免踌躇。

他的衬衫西裤很适合,我却白色套头衫蓝色牛仔裤,未免失礼。

现在有些懊悔没有听梦露的叮咛,去工作室见Ray时并未刻意装扮漂亮反而故意穿得随意普通。既是对身材气质有自信,又是不想投资人的注意重点在我身上,毕竟能靠才华吃饭何必靠脸,那样是对才能的侮辱。但此刻……

Ray看出我迟疑,说无妨,艺术家正应这种气质,我于是大方步入并落座。

晚餐整体算得愉快,当然用餐环境很好。他果然和我聊摄影,看得出是真喜欢,还拿出手机上他拍的照片,谦虚请我指点。多是风景照,显然去过国内外许多地方,然而画面平平,无甚可圈可点之处。我不惯说谎,要虚伪奉承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往日遇到这种情形通常是不说话,一直沉默对方也就明白,往往是立刻转换了话题。然而因他身份,不说点什么似乎不妥,于是只得努力找寻优点赞美,不过几句竟已汗湿重衣。

他突地笑,说先吃东西,殷勤为我倒酒。因是牛扒,他点黑皮诺时我便没有拒绝,因为确实有助于消化红肉,但仅浅尝辄止。有心事的人最易喝多,通常不知不觉就醉了,也只在大平梦露面前才敢放松。

他并不劝酒,自顾自喝完再添,偶尔才和我碰一下,默默吃一阵,才说,“你可用哈苏?”

“不,不用。”我只这样答,并不多做解释。

倒不是完全买不起一只哈苏,只是感到并无必要。我从不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女人。很确定他也并无卖弄之意,只是纯粹的机器探询。

果然,他说,“我想要买一只,故而征询你意见。”

我放下刀叉轻轻说,“其实拍好一帧照片无非用光与构图两项,倒是与所用器材的关系没有想象中那样大。”

“除了光线和构图,镜头后难道不用这里吗?”他指指自己高挺的额头。

“要用脑,但已融汇于构图里。构图即是你所想所选与表达。”

“好相机——”

我打断他,“在好摄影师手里,一只普通手机也能拍得比常人好。不使用精致复杂的设备一直是很多摄影师——包括埃文斯、布列松——都引以为荣的,他们甚至坚持使用自己刚出道时的老旧相机和镜头。”

“哇,布列松。”他惊叹,然后点头表示明白,随后目光带着促狭问我,“那就是哈苏在我手里也是浪费咯?”

犹豫一下我终于点头,诚实说,“目前恐怕是。”

他笑起来,笑声很愉悦,举起酒杯碰一下我的,道,“看得出你不喜欢说谎,那就不要难为自己,刚好我也不喜欢谎言。在我面前,尽管直来直去放心说话。”

能看出他是一个很精明之人,有看透人心的能耐,但不确定是否仅因我不擅隐藏。不知他遇上精心伪装刻意投其所好的女人,是否也能如此清醒?据说再精明的男人也逃不过聪明女人的算计,不禁有些好奇他的另一半是怎样的女性。但既然我无需伪装,总是好的。

在Ray要求下,我不再称他为“您”,改用“你”。后来又聊一阵摄影,因非关他和我,又与私事无干,我放松下来,倒也侃侃而谈。

时近九点,他问可需送我回去,自然拒绝,于是餐厅出来分道扬镳。这时习惯性看手机,才想起世德已被拉黑,不会再有消息。

到家和梦露通话,她泡在浴缸里,声音慵懒传来。

“Ray是否很不错?若非认识许久他一直对我不来电,早就留下自用了,哪会便宜你。”

“不是投资人吗?”

“那是另一回事。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投资这事估计谈不拢。怎样,怎样,他对你是否有兴趣?”

呃……却原来梦露是怕我失恋难过,想要我用新欢忘旧爱。

“这样优质男人会单身?我不信。”

“嗐,你管他单不单身,拿来先顶档,眼前这段时间最难捱,等你恢复过来重振旗鼓了再说。真要喜欢、合适,也未必不能抢过来。”

所以世德一直不很喜欢梦露,说她三观不正,怕带坏我,一直对我有梦露这样朋友耿耿于怀,反倒不十分介意有大平这样的男性密友存在。但他哪里知道梦露的好与我们过硬的交情。梦露历来都为我好,义字当先。

“姑不论Ray是否对我有意,我哪有心情。再者,了解一个人麻烦而漫长,我没有那个力气和精神……”一边收拾散乱堆放床上的衣物一边说,迟疑要不要告诉梦露世德要开悟的事。

“你需要了解什么?单这个人放你眼前还不够?再说,”梦露坏笑起来,“我是让你拿去用的。”

“你饶了我吧。”

“我可以饶你,你自己是不是也饶了自己?”

“我又没做错什么,不需要饶恕和宽恕。”

“那你那天晚上跑哪去了?大平一阵好找。他不放心,非要去你公寓看看你是不是平安到家,生怕你在外面被谁拐了去。要不是我按着,哼哼。”

竟还有这一出。

“说吧,你是不是去找齐世德了?”

唉,梦露果然了解我。只得和她交待。但对世德要开悟这件事竟颇感难以启齿。

果然,梦露大叫起来,“开悟?他有毛病吧!这种鬼话你也信?”劈头盖脸说了一大堆诅咒的话。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反应,她只会认为是无稽之谈。我不说话,等她平息下来。

“你赶紧给我忘了这王八蛋然后重新开始,他要开悟让他开去!”最后她说。

我揶揄,“前两天谁口口声声让我回头?”

听筒里传来水声的哗啦巨响,大约是梦露猛然从浴缸站起来。她气吼吼说,“我要是知道他还有这出,宁可吞了自己舌头也不说那样的话,当晚就给你物色一个!你快点翻篇吧,别再提起这个人。一个不入流的模特,能和Ray比吗?你知不知道Ray名下有多少间公司?”我没回应,她又和缓了语气劝慰,“你自己说他和绿茶婊暧昧不明,你又不是眼里能揉沙子的人,反正分都分了,随便他开悟还是自杀。开悟纯粹扯淡,就是不想和你在一起的借口。”

我咬唇不语,最后这句命中靶心。

梦露继续道,“和谁交往不都得有个了解的过程?你和齐世德还不是从陌生到熟悉,Ray比齐世德值得你花时间心思一百倍。再说,你觉得你了解齐世德?为什么我觉得他前后不一、行为奇葩呢?”

我说累,匆匆结束。

躺在床上,望着窗帘上有镂空星星处透进来的光亮,思考我是否真的了解世德。

曾经我以为了解。一开始他便把自己摊开如一本书,仿佛事无巨细什么都告诉我了,在一起也手机公开一切敞开……但为什么却隐瞒了曾有一次婚姻以及一个孩子,直到我询问?为什么有时他的话前后矛盾,为什么许多事他用“很复杂”来结束话题、回避进一步说明?以及那个女人这一出的种种。现在倒回头看,他如在雾中,模糊而不确定,充满神秘、矛盾与复杂。也许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我所了解的,不过是他爱我那一部分,不能片刻离开我那一部分,此外,又有什么是确切了解的呢?连他为什么会想要开悟,为什么会想到用开悟来解决问题,要解决什么问题,连他是不是用开悟做托辞打发我,都并不知晓。

今晚从餐厅出来分道扬镳前Ray对我说,“莫小姐你像一道谜题。”

没有来得及询问,他已笑笑离去,而我也不是十分有兴趣探询。男人通常会说些莫测高深的话用作恭维,或以此为谈资,并没什么好在意。何况这种话对任何一个初相识的人都可以说。陌生人,谁对谁不是谜呢。

但是此刻,我发觉,世德才真正像一道谜题。也许我所了解的不过是他想要我了解的部分,而冰山下,还有更多。

但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不是吗。

收假第一天,工作室的工作即排得满满当当。距离春节不过二十来天,各品牌的新春及拜年广告刻不容缓。影棚被布置得喜气盈盈,到处都是红色,各种模特穿梭,经纪人和品牌人夹杂其间,人满为患。

“明明该我们了,怎么他们还在拍?”

抱怨声清晰入耳,分明是说话者刻意想要所有在场人都听到。

“抱歉啊,您看,他们没拍完总不能停下不拍吧?主要刚才模特穿错衣服耽误了一下。大家都是同行,相互体谅下?”

蔓迪已经立刻上前解释,我于是手中不停,一边继续按着快门,一边示意模特留意脚下小心踏空。

影棚里除了用于拍照的那一小块地方,其余各处如同被敌军轰炸过,通常一个品牌还在拍着,另一个品牌已经提前到场开始化妆和准备,有时两方会因为地盘或其它一点点小事争将起来。而我一概不予理会,注意力仅在镜头里看出去的那一点局部上。蔓迪拍照的水平一直很难提高,但现场调度以及处理争端的能力却与日俱增。

这样的工作令我烦闷,千篇一律的拍摄,风格都差不多,连模特们凹出的造型都毫无新意的雷同。这样下去,直接换块招牌改影楼算了,都不用我拍,直接从影楼招两名摄影助理,所有人按照套路摆拍就好。

不是不想招人,只是谈何容易。相比技能,我更看重的是热情与品性——嗯,经历过蔓迪,也许用人时还需要多少考虑一下天分。

拍照本身并不复杂,无非是光圈、快门、ISo三个基本要素。光圈控制着景深,快门速度捕捉时间,ISo调整感光度,如此而已。第三法则也好,黄金分割也好,对角线也好,构图也可以学习,但譬如艺术感、视觉感知、情感表达与叙事能力,大约还是多少有些天赋在其中,而这些才是真正拉开摄影师间差距的东西。

真正的摄影是一项充满创造力的美妙艺术,捕捉瞬间的美,关乎视觉叙述与情感传递。

而热情本身是比技能重要的品质,哪怕如我般当初并不掌握技能,但仅凭热情,也能通过不断实践、失败和尝试,获得成长提高。见过太多具备摄影技能而对摄影本身并无热爱之人,他们能够拍出技术上毫无瑕疵的照片,但也仅此而已。

至于品性,比能力更重要。工作每天占据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如果共事的人品行有亏,于我是难以容忍的。我见不得容不得那些糟糕丑陋的东西——

啊,这样看,我与世德又有什么不同……

总之,招人的事就这样一天天蹉跎下来。

不知何故,现在连气质出众的模特都少了。一眼望去,女模特们的脸孔大同小异,毫无特色和差异。她们是去同一家医美吗。

烦躁一阵阵侵袭心头,几时才能拍些更有价值,我真正想拍的东西?

尽管下一组拍摄已经延误,但仍然花点时间快速浏览一遍刚才的工作成果,确保每个造型都有能够选出来的片子,以免过后补拍,同样工序要重来一遍,耽误更多时间。这一查看果然发现问题,第二个模特拍得不好,她的肢体太僵硬。但模特似乎赶场,刚拍完即已离开。把问题丢给蔓迪去商量处理,我开始拍下一个品牌。

一天工作结束已是晚上八点,和蔓迪正背靠背坐在影棚地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外卖还放在旁边地上没人想碰,下午的那位品牌经理带着一个头发凌乱的瑞典女孩子匆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化妆师。我向来脸盲,别管拍照时多么专注用心盯着被摄对象,镜头一移开,那张脸孔便被抛入忘川遗忘,在蔓迪提示下才意识到瑞典女孩即是下午拍过的第二个模特。

因是补拍,大家又都工作一天非常疲累,品牌经理和我探讨能不能只拍脸,因为服装师已经下班回家照看孩子无法再赶来。我能有什么问题,既然他愿如此折中。

补拍很顺利,原本这个模特的问题也在于肢体缺乏灵动,现在既然不需要她的肢体入镜。她上了妆的脸很漂亮,眼睛湛蓝湛蓝,如同冬天的两汪冰湖。

我用镜头框住她的脸,尽量不用余光去留意她妆容精致修饰完美的脸蛋之下,可以称之为浮皮潦草的身体。虽是拍脸,但身体不可能一点不带到,所以女孩露出脖颈,胸部以下被裹了一块不知哪里来的布料,布料边缘还是毛的,又短,堪堪遮住底裤。

回看照片自然看不出任何破绽。

回家路上,看到路边巨型广告牌上的服饰广告时,刚才一幕不时从我脑海浮现:女孩被修饰得精致绝伦的脸孔与被浮皮潦草对待的躯体,这强烈的对比。不久之后,今晚这些照片可能出现在杂志、海报和广告上,人们谁能想到画面上昭告最新流行趋势的漂亮脸蛋和脖颈之下,仅是一块难看的毛边布料呢……

摄影当然是一种选择,对被摄对象的整体或局部取舍,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一切都能是名实相符的。

然而布列松说,摄影是一种观看方式……

意味着,是我的观点、看法和态度决定了我的选择,乃至我的理解。我可以认为瑞典女孩补拍的那些照片是“名实不符”——只因没有与妆容相辉映的服装。也可以认为我的相机选择了适合对外展示的美丽部分,能够突出本次拍摄主题——彩妆——的部分。

摄影是一种观看方式,而镜头制造了狭隘的视野……

我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我一直在通过某种镜头来看世德,镜头制造了狭隘的视野,使我只看到他展示给我的,而对镜头外视而不见。

这狭隘的视野,叫做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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