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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哀伤的三个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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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为任何怀疑所苦,自以为已经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样的痛苦,而这种感觉在头天白天仿佛已经在各种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冲淡了。”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这段话描述出了我的感受:时常前一天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甚至痊愈了,可是次日,难受又卷土重来……

我的理性知道这是正常的。哪怕只是一段田园诗般的度假生活结束,都会引起哀伤和不舍,何况是一段田园诗般的柔情和光阴结束。但我的感性感到……

我不愿说“痛苦”。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一旦承认自己痛苦,恐怕就再也无法摆脱它了。宁愿条分缕析,承认自己感到了伤心,一些绝望,还有一些怨恨,有愤怒,甚至还有我十分不喜欢的无助,它们有时轮番有时一齐,袭击着我。最难受的感受,大约是不舍。

大平与梦露最近都十分贴心,几乎每日嘘寒问暖,又不住安排饭局,试图排遣,但我恹恹不想动,一一推拒。

早晨还躺在床上找不到动力起来——今天的拍摄下午才开始,梦露发来语音:“早啊,起来没有,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的背景音一片嘈杂,有咖啡机的声响和喧闹的人声,大约是在咖啡馆吃早餐。

“还没。你问话的语气怎么像个医生。”我依旧躺着,也语音回复。

梦露径直打来语音通话,“我就是医生啊,专医各种不死病。你这种病啊,很好治,今天几点忙完?晚上——”

“我想去找一个医生打开我的头,切除我的杏仁核。你行吗?”我打断她。

“杏仁——核?什么东西,和你有阵很爱喝的杏仁拿铁有没有关系?”

我笑得咳起来。“喂,你不要这么大声好不好。”

“我在公司楼下吃早餐,人又多又吵,不大声怕你听不见。”

“可是我怕别人听到笑话你呀。我说的杏仁核不是吃的,是大脑里的一个组织——”

“啊?你脑子怎么了,你真生病了?”

我仰天翻了个白眼。“对,我脑子有病。”

梦露这才听出来,噗嗤一笑,“可不,你最近都不正常,原来脑子有病。被门夹了?”

“被你踢了。”我还嘴。

“呸。齐世德才是驴,你是被他踢了。”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呼吸有瞬间停滞。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当做没有听见这句话,仿佛梦露说的是别的,我回到她最初的问题上,“今天忙完要八九点了,晚上你是有什么安排?”

“吃饭呗,叫上大平一起。”

“改天吧。你知道我的,忙到那会儿基本只剩半条命,只想回家歇着。”

“那就改天。对了,你为什么想切掉你的杏仁核?”

“脑子有病呗,你都知道了。好了,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吃早餐,我也该爬起来沐浴更衣了。”

结束通话后我并没有立刻起来,仍然在床上坐了很久。是我主动提起杏仁核,但在梦露进一步询问时又避开了。如果向她解释清楚,就要向她直接承认我的难受——尽管她当然了解我现在不好过并且正是因此打电话来以及约晚餐,但终究与我直接说出来不同。我既然不愿对自己承认痛苦,又怎会对别人承认。

杏仁核,就是这个小东西,掌管着我的情绪——尤其是恐惧和其他那些负面情绪,导致了对损失的厌恶。它不关心未来,不关心世德已经和我完全没有可能,不关心这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和做法,不关心展开新生活后我可能得到什么——也许更快乐。它只关心原本拥有而现在失去的东西,它恐惧损失,为此产生痛苦并使我感受到。

拿走杏仁核,现在纠缠我的一切糟糕情绪就会消失了。

“我认识的莫嘉叶可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你给我赶紧振作起来。多大的事。”

梦露大约想一想,回过味来,知道我有意回避,又发来消息。

我苦笑。

理智可以管束行为却无法管束感受。以往她认为我拿得起放得下,那是因为没有那么在乎——感情要么尚未生发,要么已经终结,于是结束一段关系并不十分困难。而现在,却是爱情关系先于爱情终结,情感尚绵绵不绝,关系却已被迫告终,于是痛苦——不,难受——突兀的降临。我知道我会走出来,终有一天会走出来——

然而梦露并不知道的是,上一次这样的情形我用了两年多来平复,而这一次,谁知道会用多久。

我不愿说自己痛苦,但愿意承认自己不幸——至少眼下绝对不是幸运的,我尚不能从失去世德这件事中看出任何益处来。只有损失,除了损失还是损失。眼下任何能够稍微缓解我的不幸与不适的,无异于都是救命稻草。

大平递来了一根。

他继梦露之后打来电话,使我疑心他们是串通好的,联手治愈我。

“你知道吗,哀伤是有周期的,熬过就好。”他说,丝毫没有寒暄,开门见山。

我知道熬过就好,却不知还有周期和规律。但是我说,“哀伤,谁哀伤了?我不哀伤,只是有点难受。”

“好吧,你这种难受是有周期的。”

“怎么说?”

他便煞有介事如同背书般宣导:“一共有三个周期。第一个周期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不能相信一切就这样结束了,震惊于所有的发生。第二个周期是回想、自我厌弃和心烦意乱。第三个周期是接纳,接受所有的丧失,从而慢慢平静下来……”

“你在照书念?哪本书?”这样有条不紊的三阶段以及书面语。

“不是书,是我的备忘录。”大平有些不好意思。然后补充说,“在哪本书看来已经忘了,但当时记在备忘录上。”

“你记录时不备注书名?”

大平叹气,“唉,你不要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好不好。哪里看来有什么打紧,我早已内化为血脉,加上了自己的总结和理解。”

我便只得放弃追根溯源,不再指望找到原书去亲自阅读。这样一说,看来这所谓“哀伤三周期”——实则应该叫做“分手三周期”——大平必然活学活用过,是验证后的实用经验分享。而没有经历过相当数量的分手,想来也难以验证。虽然大平并非一个滥情之人,然而他太惧怕孤独寂寞,又太喜欢女性的相处陪伴,所以女友一个接一个从未断档过。但除了当初用情至深的卡卡,我不记得他还为谁真正痛苦过。

“那么,这个分手周期是从卡卡身上总结出来的了?”我问。

大家这么熟,时常互相戳来戳去,何况时过境迁,卡卡这一出早已揭过去昨日黄花了。

“岂止岂止。总之你用就好,哪来那么多问题。”大平在电话那端抹汗。又纠正,“哀伤三周期,不是分手。分手也可以不哀伤的。”

“我不过质疑一下可行性。但好吧,哀伤就哀伤。”

“质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想一想,还真没有。连开玩笑撒谎都没有过。瞧他的笃定语气,以及“岂止”中暴露出的资讯——想必卡卡之后还经过数次应用,所以才一副自信满满、信他便得永生的模样。我死马做活马医,但求能少些罪受,唯唯诺诺,他说什么都答应照做。

“那么,”大平迟疑一下,“你现在在哪个阶段?嗯,周期。”

“呃……”

既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是觉得这样情形很诡异。我们关系固然好,但这样仿佛去看妇科遇到男性医生般尴尬。

“震惊应该不震惊了吧,我想。难以置信应该还是有的?心烦意乱是肯定的。肯定也还会忍不住回想,但你没有自我厌弃吧?”他当自己是心理医生。

略微沉默,我说,“这种事还是适宜独自面对吧。你既然心法都传授了,我还是自己修炼比较好。”

“当然,当然。”

我预备收线,大平又说,“提醒一下,可能你会很想要联系,这是第一周期和第二周期的必然部分……”

我禁不住回想了一下他说的这两个周期,大约第一周期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第二周期是回想和心烦意乱?

“……但是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要联系。越是坚持不联系,就越是能早点抵达第三周期,平静地接受所有发生,你也才能——”

“好啦,我知道,你就别啰嗦了。”我打断大平。

他这才挂上电话。

我当然知道断联的重要性,不然也不会在离开世德公寓的同时即刻删掉他的微信。但是我觉得愉快而温暖,大平和梦露两个,一个不惜把自己中意的男人贡献出来,希望能成为我用来忘记旧爱的新欢,一个分享失恋心得,盼我重新振作、快乐起来。

可惜眼下快乐距离我如此遥远。

刚才大平说的不对,其实我还是有些震惊的。当然也难以置信、心烦意乱、不断回想。回忆一幕一幕,顺着时间次序或是无序地展开,曾经越幸福,就越是增添如今的不幸。然而我回忆,并不完全是思想失控的产物,更不是为了重温幸福或感受现在的不幸,也不是为了闭门创作寻回过去的巨着,只是为了理解。理解为什么曾经可以那样相爱、那样坚定,却在一夕之间改变。理解为什么世德会想要用开悟来解决问题,又为了解决什么问题。相比他要分手,他说要开悟反而更加令我震惊。

是的,镜头制造了狭隘的视野,我知道。那么,我是一直在通过某种镜头来看世德,所以只看到他展示给我的,而对镜头外视而不见吗?他身上也裹着一块那个瑞典女孩那样的毛边布料?

被我视而不见的是什么,那块毛边布料?

又——真的是我视而不见吗,还是——他从未展示给我?那块毛边布料之下有着什么是我所不知道,或他没有让我知道的?

大平的谆谆叮嘱言犹在耳:“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要联系。不管是为解答疑惑、寻求慰藉还是宣泄情绪,根本上都于事无补,反而会重新陷入纠缠。只要挺住、熬过,迎来第三周期就好,一旦能够接纳……”

太多问题与疑问,使得我几乎想要找世德问个清楚。但不是出于大平说的那种坚持不联系的目的,而是我的自尊心与理智不允许。如同世德不理解我和他去见那个女人的做法,他也不会理解我现在为什么想要了解清楚,他只会以为我在纠缠,不想放手,试图挽回。

我不打算给他再次小看错看我的机会。

已经十点,我决定从床上起来。很明显,在我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消极,继续沉溺在怨天尤人的情绪里,把自己当成一个受害者,怨恨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事,怨恨世德,放任怨恨和种种情绪来淹没乃至掩埋我自己;要么,可以选择埋首工作,沉浸在摄影棚里,用相机隔绝世界,回避逃避目前这我尚无法料理的情绪。

没有第三条路好走,想要立刻振作起来,没事人一般把一切抛诸脑后,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知道“认清现状并从中学习”的价值,知道只有这样才有迈开步伐重新开始的机会和可能,才能重新或继续创造自己想要的东西。——毕竟我曾许多次这样劝慰过别人。但是只有身陷局中亲身体会,才知道有多困难。

分手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恋爱需要两个人,而分手只要一个人说不就可以了。甚至根本无需另一个人的同意,只要单方面撤回自己的许诺,收回感情,说一句“我们分开吧”、“我想分手”就可以,无需理会另一个人的感受与意愿,哪怕不久前你还单膝下跪卑微地乞求着对方赐于你爱情和在一起的权利。

我是那个被说了不的人。

尽管最初原本看似是我率先离开、选择的结束,但终究是世德说出:我想分手,我想一个人。于是我被置于“被”的境地,被分手,被抛弃,被冤枉,被背叛,被不公平对待,被……这种种“被”之下,是失落、难过、自尊受伤,是被迫脱离已经熟悉习惯的生活轨道,被迫要改变生活方式,被迫面对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曾经几乎,我以为未来已经是可以清晰看见的了……

我现在就像那晚遇到那台车跌坐地面后的反应:坐着不动,不急于起身,先静静体会、查看有哪里受损。是的,要先看清现状……我觉得需要伟大的智慧才能保持客观。

尽管还没有足够气力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哪怕地面坚硬冰凉,也宁愿趴在原地多歇息一会儿,但我的理智已经开始鞭策我。起床,洗漱,简单收拾自己,出门去工作室。

拍摄时还好,职业素养与习惯使得注意力全部贯注在被摄对象上,然而稍有闲暇,思绪总会不由自主飘向世德,飘向过往和曾经,一幕幕不请自来。世德就像是收到了邀请,带着行李一起在我脑海里安顿下来。那些行李,是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没有章法,有时好,有时坏,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总是好的记忆占据上风,挥之不去。

可以很确定,这是大平说的第二周期,回想、自弃和心烦意乱。

是的,自弃,自我嫌弃。怨怪自己为什么还要记挂,为什么不能如以往般洒脱。但却绝不怨怪懊悔自己做过的事。不知世德现在是否会如我一般心烦意乱,还是已经很平静地开始他的“修行”,云淡风轻。只有对失去不在意的人才能云淡风轻。

就这样,迅雷不及掩耳地,失去了?那么所谓承诺、约定、决定的意义,在哪里,只是一时高兴说说就算吗。

我翻出了世德写的《决心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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