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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死神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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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以往更惜时如金起来,不敢稍有懈怠,连拍摄间歇都不再是去吞云吐雾一番短暂放空,而是抓起手机读几页书。除了世德在读的马哈拉吉、马哈希,尚且重温了克里希那穆提和奥修,以及心理学与大脑方面的研究,开始读一切我能找到并感觉有价值的灵性书籍,甚至宗教书籍,想与世德保持同步,并对灵性之路多做探究。

毕竟古印度教徒更懂得预言术,他们认为世界的终结不是一声爆炸,而是一个哈欠。司掌毁灭的湿婆大神如果要消灭我们,只需要让我们什么都不做——让我们陷入懒情之中,彻底丧失血管里奔涌的生命力,然后,湿婆就迈着他优雅的舞步把这个堕落的世界踩成废墟。

所以,我不能打哈欠。

灵性类书籍里,我一直比较偏爱奥修,也许与表达方式有关,毕竟他曾是一名哲学教授。至于心理学与脑科学……

我有点想要确定世德没有异常。

一醒曾经的双向障碍是一个秘密。世德知道一醒的存在以及我们间的大致情形——我曾经背叛男友,在一醒没有离婚前做他的情人,直到结婚又离婚,这些我都对世德直言相告,没有找理由,没有推托,十分诚实地陈述,并不再感到羞耻。但凡我所言所行,历来都不惧承认,何况我已赎清罪过。但一醒的病症是他个人隐私,不该成为我叙述过往的背景与构成片段。所以我隐瞒了一醒曾经生病与现在的情形。并且,隐隐的,也终究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一醒生病后许久我从某本书读到,人类天生的气质倾向分为“健全心态”与“病态灵魂”两类。健全心态的人倾向于将世上每一件事视为美好;病态灵魂的人则对不和谐的事物格外敏感,容易受到存在的不确定性、普遍存在的痛苦以及不可避免的死亡所影响,因此世界的恶被其视为发现意义的线索。健全心态的人对世界的认识比较单一,忽视世界的苦难而充满乐观,在宗教的表现上充满赞美、感谢,并渴望与神圣合而为一;而病态灵魂的人总是见到世界比较深层的那一面,必须透过皈依将痛苦与分裂的自我转化为圆满,获得新的生命意义……

当时并不觉得一醒的状况像是病态灵魂的描述,尤其他没有什么宗教倾向,于是将他的状况归结为精神持久受到刺激与病理性原因上去。然而如今,却发觉世德十分符合这一描述。

对世德来说,快乐只是一个间隔,两个痛苦状态之间的间隔,而欲望和恐惧是生活的经线和纬线,两者都由痛苦织就。对我来说却正相反——痛苦才是一个间隔,用来隔开两个快乐,以防快乐变得无趣。毫无疑问,我是健全心态那一类。但并非盲目乐观主义者,更不天真……

思绪被打断,因为听到蔓迪不住在说“你应该”、“你应该”,非常刺耳。她在讲电话,不知是对谁,训导语气犹如老师布置作业般。

蔓迪匆匆收线,乐呵呵小跑过来,“找我?”

却原来她是与母亲讲话。看不惯母亲的做派,一边逆来顺受,对所有人表现得任劳任怨,然后调转头来又对女儿和丈夫抱怨不休,诉说自己多么为难、辛苦,又埋怨他们不曾为她出头。她便“教训”母亲,你应该如何如何。

想一想,我说,“第一,这样对妈妈讲话不好,会伤她心。第二,这世上所有的’应该’只能用于自我要求。除了自己,没有人应该怎样。即便自己,也不是应该怎样便能怎样。”

蔓迪嘟嘴,“我气嘛,她的生活原本不该是现在这样。连我爸都说,我妈硬生生把她自己和身边人的生活都过得一地鸡毛。”

“你认为生活原本该是什么样?”

“肯定要幸福、高兴啊。”蔓迪理直气壮。

我笑了。

“不对吗?”

“谁说的,谁说生活’应该’幸福高兴?”

“额……大家不都这么说,这么认为?”

我突然意识到,世德也是这样认为的。抛开《薄伽梵歌》中对善性暗性的定义,只按他的理解——善性即善良、优点,暗性即邪恶、缺点,那么对他来说,生活应该是充满善性的,不该有暗性:应该愉快顺遂,不该有不快和挫折。应该只有幸福圆满,不该有痛苦。

为什么人类会有这样的妄念?我们连要求别人改变都不能,何况要求生活。生活应该如何如何,我们以为自己是谁,上帝吗?这样要求未免狂妄。

“老大,你认为应该是怎样的?”蔓迪又更正,“嗯,你认为是怎样的?”

“我不认为生活‘应该’怎样,但‘希望’我的生活是快乐幸福、如我所愿的。假如生活没有如我所愿,一些事令我感到痛苦,我也只能接受。我认为快乐和痛苦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并且取决于如何看待它——”

“痛苦就是痛苦,怎么看待成快乐?”

“生活本身是中性的,发生之事的好坏是个人化的解读,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但就是感到痛苦呢?”

“就像塞翁失马、亡羊补牢,许多事也许要从更长远的意义来看。”

“太深奥了,理解不了怎么办?”

我拍拍蔓迪的头,“没有力量改变就忍着吧,也不失为一种智慧。但切忌抱怨。”

蔓迪立刻点头,“可不,抱怨最招人烦了。老大,你真强悍。”

强悍吗,我。佛家说有生皆苦,意谓我们的人生是苦难的,就像世德所持的观点。也许我的心态太健全,要么就是造就我的材质格外不同,所以无论怎样的痛苦最终也都未能令我疯掉,或令我想要遁入空门,像发生在一醒与世德身上那样。或者,每个人的一生中或迟或早都会经历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而我的还没有来到?

不,我应该已经经历过了。

当年一醒病发到我们最终决定分开的半年多时间,我与精神崩溃一线之隔。几乎被巨大的自责与内疚压垮了,还有强烈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不断地自问,这一切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是不是都是我的错?不愿让家人担忧,也几乎无人可以倾诉,直觉地感到所有人都会把罪责指向我。除了一醒的家人,没有人觉得一醒有问题,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温文尔雅,是难得的谦谦君子。这样一个人,在和我结婚后——还是为我离的婚,婚姻不幸福,故而不告而别离家出走,回来后不久精神病发……我,是怎样一个祸害,一个扫帚星,把好端端一个人折磨成这样。

没有崩溃或许是因为还要探望照顾一醒,这股念力支撑着。然后是及时得到一醒主治医师的心理咨询与鉴定,确认并非因我而起与造成,缓解了自责与焦虑。但我并没有因此就变得安全……

一醒出院后一段时间,在一次仍是为来来回回那些事——他的前女友们——的争执中,我情绪失控,从厨房取了餐刀插向他。

一醒打掉了我的刀,说,“我自己还有精神病没好完全,你就精神也有问题了?这样的话,就算我想好也好不了。就因为我和前女友通一个电话,竟然就拿刀对我,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这样下去生命都有危险。”

我虽在扭打后的虚脱与后怕中颤抖,听他这样说又重新愤怒了。现在他承认和前女友通电话了,但是之前一直在否认,坚持说根本没有联系过。正是我明知是谎言而他还在坚持,才令我愤怒地无法忍受失去理智,才会想要剖开他的心看看,看看一个撒谎者的心脏是长什么样。

后来我站在阳台望着楼下一醒刚走出公寓大门的身影,有从楼上跳下去的欲望。一种强烈的冲动,只觉生命已无可留恋,死亡才是解脱,能够摆脱这所有痛苦……

终究没有跳。

因为恐怕12层不够高,跳下去不会立刻死掉。我的死亡才会是对一醒的惩罚,而伤残,到头来只会变成愚蠢的自我惩罚罢了。

及至我们去办了手续真正分开后的相当一段漫长时间里,我都深陷在灰暗的情绪中,犹如将要溺亡的人。人前强颜欢笑,独自时垂泪神伤。几乎用尽了方法自救,读书,听课,用身体的疼痛镇压心理的疼痛,跑步,旅行,包括不断地相亲,一次又一次无感而失败的相亲……每天晚上都枕着绝望入睡,然后在第二天早上用自我催眠来充满希望或至少假装充满希望,期待假装久了有一天能够成真。漫长的两年多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心如死灰地坚持下来,直到某天终于重新恢复了对生活的热情。

现在想来,那两年的状态是抑郁吧,或者某种创伤应激后遗症反应。

之后感到涤荡一新。赎清、偿还罪过与债务后的清爽与坦然。我想我与一醒最后的结局其实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与报应,因为我所做的不该、不道德之事,这是我为了一己私欲而背叛别人与做情人的代价。没有善始,怎能善终?我并非不公正,也绝非伪君子,认为事情发生自己身上便情有可原。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判决与处罚。

既已赎清过错,得以坦荡行走于世间。

这是强悍吗?我不知道。

蔓迪若知道真实情形恐怕便不会这样认为了。世德的状况令人不安,我不敢承认自己重新又陷入了恐慌,似乎又回到当初一醒病发时的不安与强烈的自责和自我怀疑。世德的精神危机引发了我的。

为什么同样的情形在我身上发生第二次?为什么第一个我真正爱的男人疯了,第二个我真正爱的男人心心念念要去开悟?

是否我身上具有着某种磁场或能量,会令和我真正相爱的人精神受到扰动,从而偏离常轨?这算什么,上天对我的某种诅咒?还是——我压根是一个大魔头?

不敢任这样的思绪泛滥,死死地,死死地,压在心底。

如果每个人的一生中或迟或早都会经历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那么是否每个人都会有劫后余生,像一醒,像我。除了我们这样的幸存者,是否也有不幸罹难之人,终生精神困顿,甚或以疯狂或死亡告终?而世德,会是哪一种?

也许劫后余生者会增进对痛苦的免疫力,如我般变得皮糙肉厚了,神经不再那样纤细,以致于许多时候尽管痛苦,但似乎又能够有某种超脱——能够相对平静地看待与接受大多数痛苦的存在。既然想要快乐,所以也许就有必要承受一些痛苦,不然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二元世界,用什么来彰显、对比、陪衬快乐?

更深刻点,用我新近读到的一个观点来说,如果只看到万物的表象,而没意识到作为它们背景的佛性,就会觉得万物都在受苦,但如果明白了这个存在的背景,也许就会了解痛苦是使我们扩大生命的方式。

但是世德不接受这个二元世界,不接受二元的对立,要径直跃入到那个佛性之中。

我们像两个逆向而走的人。遇到他之前,我所过的生活几乎可以说是“佛性”的,谈不上快乐和痛苦,就只是平静,没有大喜大悲,平和平稳,没什么不好。有了他后,生活开始像过山车,大喜大悲,而我开始贪恋那种快乐。他呢,把我带上过山车后却自行跳离,一心想要达到平静平和。

贪恋即执着,所以注定会有痛苦,我知道。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平静地接受,不要太过喧哗与嘶吼。

书籍是清凉剂,可以熨帖不适与焦虑。我贪婪地吸收。

隔两天再去公园散步,见世德心情比较平静,我便小心翼翼重提那晚话题——他对开悟的理解,但技巧地进行了偷梁换柱。对于所有非灵性话题,他基本持排斥态度,他现在的世界与视野只容得下灵性。

我换一种形式发问,“按照诸多圣者先贤、各种典籍的说法,觉悟后的境界只有喜乐,再无痛苦。你追求的就是那种凡间没有的永久幸福吧?”

听我这样说,他点点头,“我相信有那样一个境界。”

那种境界却无法令我向往。我不是一个轻信的人,也不习惯把自己的幸福推延到另一个世界去享受。

我继续问,“那样一个境界是原本就有,对吗?”

“对,那是一种一切归于沉寂、回归本体的宁静。”

克制住了将要逸出的笑容——这正是我期望他说出的答案。然后我说,“如果开悟是这样,那么我觉得开悟者是反世界的,开悟者压根反对生命,是死神的门徒。因为他们要扼杀人的生命力与活力,让自己和一切都回归于死寂。”

“为什么这样说。”世德惊讶地停下了。

我们正行走在一个人烟罕至的小山丘上,杂草密布,时不时刮到我的小腿。

我无法像他那样背诵,再美、再喜欢的句子也背不下来——也根本不会花时间去背。在手机上打开《奥义书》,找到那段话念给他:

“确实,在太初,这里空无一物。死亡或饥饿覆盖一切,因为死亡就是饥饿。死亡转念道:让我有身体。于是,他起身赞颂。他赞颂,产生了水。……他依靠语言和自我创造这一切,也就是世上的所有一切……”

世德低头无意识地敲打着一株树干,显然在琢磨这段话。

让他思索一阵,我才直白表达要说的。“所以,世界最初只有死神和饥饿,且死神和饥饿是一体的。死神觉得寂寞,于是创造了万物和人。所以,是死神创造了世界,因为寂寞。”我扯他衣袖,微笑着质问,“为什么你不好好生活,千方百计要回到最初,回到死神的怀抱?”

在我看来,许多比他不幸的人也并没有想要逃避生活。

世德凝神想想,笑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颇为振奋,果然还是要引经据典才能说服他。于是趁热打铁,“不是道理,是真理,《奥义书》哟。在我看来——”我想起那个雪山的梦境——“你要去往的那个境地是一个冰冷核心的所谓神秘世界,一个某些圣人许诺的所谓新世界。那里没有差别和矛盾,没有好和坏的对立,善与恶毫无区别,甚至生与死的界限也将变得模糊,那里是对自我的丧失。可是一个人丧失了自我——”

世德打断我,“我们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有这个自我和这个身体,我们把身体当做‘我’,当做自己。如果没有这个自我和身体,还会有任何烦恼和问题存在吗?”

“可是没有这个自我和这具身体,你又如何存在,存在在哪里?”

但是他听不进我的话,就是听不进。他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然而并没有回答我的质疑,一味重复着他那些“我不是我的身体”的言辞。

但是最后他说,“生活幸福的人谁会想去开悟。”

心里一酸,我默然。生活可能的确没有太厚待世德。

我们沉默着在寂静的小山丘上继续走了一阵,直到看到一条下去的小土坡,世德回身照应着我沿土坡慢慢下去,到了平坦的大路上。抓着他的手,我想摇醒他。就算不幸福的人也没几个想去开悟。是有多不幸福呢?要怎样才能感到安全与幸福?有永久幸福这回事吗?谁又没有痛苦和烦恼,偏你就无法承受?为什么不能努力改变,改变不了尽力接受呢?

但是我没有。

我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我不是他,没有他的那些经历,无法感同身受。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评判,以及,尽己所能去接纳这一切,——既然我说要抱持。

与此同时,我的质疑固然可以、可能让世德想清楚一些东西,加深或修正理解和体悟,但破坏性的一面是,会对他尚未成型、定型的想法造成干扰。一个人要在俗世生活中坚持修行本已困难,何况身畔还总有一个在不断质疑和提问的人。所以能够的时候,我应当尽量要求自己闭紧嘴巴。

想起《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的一句话:爱情从来不会阻止一个男人去追寻天命。如果阻止,定因为那不是真正的爱情,不是用宇宙语言表达的爱情。

而我,会用我的行动来证明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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