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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平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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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蔓迪去安排半小时后开工,支她出去,然后拨通与世德的语音通话。

世德把消息又口头复述一遍:“吕姐昨天受了刺激,下楼时摔伤尾椎骨,叫120送去医院,打了封闭针,都住院了——”

“要紧吗,很严重?哪家医院,要不要去看看?”我问,瞬间的反应。担心,且感到愧疚。世德说“受了刺激”,那么自然是受了我的刺激。

“你说呢,120都来了……我要去看,她不让,说已经出院回家了。”世德语气转为责备,“如果你不坚持出现,就不会这样了。吕姐很善良,现在这样好像我和你一起联手伤害她,昨天我自己去就好了……”

站起身又缓缓坐下,按捺住了想要出口的话。我不喜欢他现在的说话方式和语气,他在抱怨,而且责怪我。

还以为那个女人已经淡出,从此可以老死不相往来,昨天还盼神佛保佑,最好永生永世、无量阿僧只劫都不要出现在我的意识与世界里,谁知这样快就卷土重来。

我写的东西没回应,原来不是世德没醒来,是忙着和那个女人暗通款曲。可笑我还写得那样情深意重。

怎就鬼使神差写那样一个东西发给他。明明我一摄影师,为什么学人家文绉绉舞文弄墨。刘易斯·海因说,“如果我能够用文字讲故事,就不必拖着一部相机”。可既然我的表达工具是相机,为什么要写那些劳什子。现在我感到羞耻,为写了那篇东西还发给他。

世德仍在说,“……昨天你就不该去,不然吕姐也不会受刺激。不,我压根就不该见她。”

“如果你能坚持不见。”沉默一阵,我冷冷说,同时感到从窗外哪里吹进一阵小风,透心的凉。“而且,你怎么知道她摔伤是受了刺激?”

“她说的。她打电话时一直在哭……”他尚振振有词:“都说了现在只是朋友,怎么不能见,难道跟你在一起,别的女人我都不能往来?”

她说的,呵呵。我无法想象那样的话要怎么说出口。“因为昨天见到你和你女朋友一起出现,所以我受了刺激,摔伤了自己的尾椎骨”?“都是因为你带你女朋友来,害我受刺激,所以才摔伤了”?这个世界上真有人能说出这种话来吗。能够想到的,大约只有《天龙八部》里的马夫人,那个人尽可夫的蛇蝎女人,才能干出这种行径来。真的有“受”刺激这回事吗。难道不是自身内里的某种东西引发了某种反应?我不会说都怪世德非要搂我睡觉,导致我的右肩“受刺激”受伤。那是我贪恋亲密的结果,我自己的选择。或者是不是可以换种说法,所谓的“刺激”是上天和宇宙给人的某种提醒,提醒你搞错了一些事情?很想问世德,那么,那女人的先生出轨时,她受刺激摔了哪里。那应该是好大的刺激,她真命大,居然存活这么久,并且还有心思出轨。

一直温柔有加耐心十足的世德竟然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对我发脾气了,呵呵。

我不忍让,回道,“当然可以往来,只要不是暧昧对象。”

“都说是过去的事了,为什么你没完没了。”他开始不耐烦。

只是这样就叫没完没了?若我昨日见过那女人后依旧喋喋不休,不断追问,那样才叫没完没了吧?我的判断果然准确——若敢多说两句他必定翻脸。

我也耐性告罄,直接对话筒怒吼,“我怎知过没过去?!你一再扯谎,没一句真话,说过的又食言,真假怎样分辨!没完没了?现在我前脚离开后脚你又和那女人联系——”

“我没有联系!是她发微信给我。这也是我的错?对,都是我的错!”

“当然!”

“我就不该让你去!”

“你不让,我就不去了吗?”我冷哼。

他还真是不了解我。我不过要一个清楚明白,他既已谎言频出,我只有自己前往判断。若他还有暧昧,那么,即刻分手。若不让我去,那么,也即刻分手。纵然万般不舍,但底线即是死线,我可以忍受分手与失去,但不能容忍欺骗与不清不楚。忍无可忍地步,谁也无法阻挡我,他以为他能约束我?

“嘉叶,你令我很失望,你本不该那样狭隘。昨天下午你做出那幅样子,人家只当是看戏……”

来了来了,终于,他说出心里话。

内心里我早已暴跳如雷,嘴上却不肯吃亏:“是吗,那你也宁可找个我这样的也不和那女人在一起,谁看谁的戏?”

“自私,狭隘,蛮横,猜疑,做作……怎么那些女人身上有的缺点你都有。你不该是那个水平。”

世德原来也可以这样刻薄。

哦,是我忘了,他曾经写过一首诗讽刺诗坛的一些现象,极尽刻薄挖苦之能事,通篇不带一个不雅之字,但却句句戳人心窝,狠辣犀利,不可谓不毒舌。

“那些”。无暇弄清他语句里的重点究竟是“那些女人”还是“那些缺点”——前者是特指,那么就该说清是哪些女人,而后者除了是泛指还一杆打翻全船人,意味着这些缺点是女性通病。我被深深刺痛了。这是世德对我说过最重的话。不,他还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重话,一句难听话都没有过。

“怎么,你就认为你自己毫无瑕疵到足以匹配一个没有你所谓的女性缺点的女人吗,你哪来的自信?”我恶狠狠回击。

“你真刻薄。我讨厌你这么刻薄。”

他说我刻薄,大约不自知他自己有多刻薄。或者,正是自己内在存有刻薄这一“品质”的人,才会格外敏感别人的刻薄。——这话对我同样适用。

“是吗,你想没想过,也许我之所以刻薄,就是为了凸显那些我不刻薄的时刻。”

他必然忘了那些他夸赞我可爱、温柔、乖巧、甜蜜的时刻,那些在此次通话之前一直是我们之间主旋律的时刻。

“为什么你要显得这样不善良?”他语气沉痛,如此的恨铁不成钢,如此失望。

我站着,靠在桌沿上,有轻微的发抖。咬着唇,我说,“也许善良没有用吧。你会因为我善良就不说谎不和别人暧昧吗?”

“我说谎是不得已,因为知道你会介意!”

他如此理直气壮,如此振振有词。

“所以说谎是我逼的咯?那你知不知道,相比暧昧,我更介意什么?”把手机放在桌上,开了免提,双手撑着桌沿,等他回答。他没有开口,于是我俯下身对着屏幕吼,“说谎,我更介意说谎!”然后愤然挂断。

来不及伤春悲秋,蔓迪敲门,我收拾破碎山河与心情,整振衣襟推门而出。

“老大,刚才你在吼?”蔓迪疑惑看我。

“怎么可能。小小年纪,怎么听力就不好使了?”我横她一眼。

“哦哦。”她噤声。

摄影棚里,工作堆积如山拯救我于水火。一组组男女模特列队等候,逐一在我镜头前翩跹踯躅,挥掷新一年春夏新款服饰。我按快门如扣扳机,一嗒嗒子弹射出去。

影棚内灯盏辉煌不知日暮,直至拍完最后一个模特,蔓迪端杯桂花乌龙热茶给我,“终于知道好身材怎么来了,拍一天不吃饭的,boss,今晚哪里潇洒。”见我错愕,她咂嘴摇头,“平安夜,今晚平安夜。”

除了在世德那儿吃的早餐,到现在粒米未进,却也不觉饿。竟是平安夜了,我恍然。而我的圣诞大餐……

原本期冀的节日,是尽情的享乐和盛宴,所以我兴高采烈盼望着和世德的第一个圣诞节。美酒佳肴,佐以甜言蜜语,再配上似水柔情,无异于快乐的艺术,幸福的源泉。激动地翘首以待,想着要如何精心地打扮一番……现在,一切都毁了。

“回家。”我说。缓缓踱回办公室。

“一定是猛男先生在家等你,啧啧,真浪漫。你们平安夜会干嘛?”蔓迪在身后亦步亦趋,不住打探。

“少啰嗦,快过你的平安夜去。”

我回身喝她,一边拿起桌上手机,看到世德的陆续讯息。冷静后的道歉,以及要我收工后去他那儿。

其实我已经不生气了,在怒火发出来的一刻便已不气了。是一个不能忍气吞声的人,凡事如果憋着就会憋出内伤,发泄出来反而没事。他道歉态度语气不好,我又何尝好。庆幸他没有再提那个女人。

想了想,复道,“确定要一起吗,也许各自独处比较好。”

“一起吧。你不是想过平安夜吗。”

他还记得今晚是平安夜。我态度更和缓,“我没有生气,只是很累。我不介意今晚独自。也许你也需要自己独处一下。”

拍了一天腰都快断了,没有心情精力和他不快。何况昨晚我就想回自己公寓了,急需独处,在没有打扰的情况下重新评估一下局势。

世德没复,想是默认。大约此前邀请只为有所缓和,其实也并不很想在一起。

蔓迪早已没影,我交代清洁阿姨收尾,然后搭电梯下楼。出大门即望见世德靠在路灯柱上等我,姿态潇洒,一半脸隐在阴影里,充满神秘、寥落气息。若非没心情,早已拿出手机拍下。

被他迎上来揽住,我轻轻叹息,随他回去。

路上他看手机,我眼角扫到是微信,心中一……若是往常,会直接询问或径直伸头去看,他从不介意,总大大方方给我看,连解屏密码也用我生日,说方便我随时视察。但现在,突然间就有了隔阂,我若问起,他极可能会反感,觉得不相信他……但那个女人后来如何呢,他们又说些什么?那女人一大早巴巴来说自己摔伤了,是因为我们,这算讹诈、破坏吧,想让我们良心不安?仅此而已?

于是我问,“吕姐现在怎样了。”

他看我一眼,“不清楚。”

“上午你说她出院了?”

“嗯。”

他分明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正当我想放弃,他却说,“应该伤得很严重,你想,120都来了。她一直生活得很小心,养尊处优的,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特别怕生病什么的,现在……唉,也不知道怎样了。”

我感到不舒服,淡淡说,“如果很严重,不可能出院吧。”

他一怔,“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想吵架。“既然不放心,可以去她家探望。”

世德神色一黯,“认识这么多年,我从不知她住哪,她对自己的住所和私事历来讳莫如深。”

她连她先生有外遇这样隐私的事都告诉你了,而且还和你有暧昧,这还叫对私事讳莫高深?但我忍住了,不想惹他不快,也没力气争执和吵架,所以闭紧嘴巴,只是望着窗外。平安夜,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这样看来,那个女人对世德的情感投入也有限得紧,显然还带有防范。

回到世德公寓,他叫了外卖。没有大餐,没有红酒,没有电影,没有任何仪式感的东西,一切都与设想不同。无人提及之前的计划,默契地从简。世德懒说话,懒动,从头到尾冷淡有加,连平时一半的温柔体贴都没有,淡然做着自己的事,视我如不在。只在夜深,说一句,睡觉了,躺下兀自闭眼,没有如往常般抱我。

无言躺下,在他身侧默默半晌,并未听闻往日入睡后的声息,心知他醒着。百思不得其解,何以他坚持平安夜一起却又如此,像是刻意要我来又晾着。

再躺一阵,懒得揣测,索性径直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隔一阵,他答。

“说过要彼此坦诚。”

世德停顿的半晌,我的呼吸也顿住了,直到他说,“我突然对一切都不确定了。”

“什么意思。”

是空气在颤抖吧,波及我的声音。

我清楚他在说什么。一切。还有什么一切,在这间公寓这个房间这个夜晚,只有我们,我们就是这一切。他对我们不确定了,对我们的关系,未来,对我不确定了,不再非我莫属,非我不可,不再没有我会死。

他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我说,“那你打算怎样。”

“顺其自然。”

这四字,被他轻飘飘吐出来。

沉默再度蔓延,淹没过我们。

平躺黑暗里,望着白纱帐顶,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心头划过,我突然一切洞明。他这样平素致力于解决任何一点问题,不想有任何误解与隔阂,号称用爱解决一切的行动者,现在说顺其自然,无异于表示得过且过、走一步算一步,已毫无努力和坚持的意愿。而这一切是因为我和他去见了那个女人?

不,不是因为我去见了,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早上向他哭诉,说自己如何受刺激如何受伤,也许还倾诉如何爱他为了他如何如何或打算如何如何。

原来世德口口声声说憎恶弱者,但其实事到临头他终究会不由自主地同情弱者。

所以,他这是动摇了吗?

起身下床,收拾归纳他这里我的物品。

他躺着没动。

上一次闹别扭,一言不合我要离开,从抽屉取衣物到一半,被他冲过来从背后抱住,说全是他的错。后来待我冷静才认真和我讲理。问他为何要认错,明明是我误解,他说原本很生气,但看到我负气模样,骄横又可怜,像一个小孩子,突然就气不起来。

但现在,他放任我离开?

这是从未有过的。

于是我知道了。他想要分手,但说不出口,所以用旧法子——那个他曾告诉我,以往与别人分手都是迫使对方提出的法子。现在他用冷淡逼我,因为知道我向来沉不住气。

他从床上坐起来,——却只是坐在床边看我收拾。

物品不算多,尽数塞进了背包,他只是看着,并未拦阻。直到我走向门口,他离开床走过来——

却也只是站在门边。

我开门出去,直到等来电梯,电梯门合拢时,听到他关门的声音。

哦,这就是他的顺其自然。

电梯一路下行,我穿过空荡荡的大堂,走出公寓大厦,已经立到了马路边。下意识仰头,望了望,二三十层高的建筑只星星点点有几户亮着灯,而世德的公寓在另一边,这里望不到他的窗户。在楼下发呆半晌,世德没有追来,也没有任何讯息。如果说片刻前还曾抱有一丝丝幻想,以为他会挽回和挽留,那么现在我已经被现实的巨掌毫无疑问地一巴掌甩在脸上。

凉凉夜风裹挟羞辱与伤心,徘徊不去,令我迷失方向。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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