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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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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心跳得很厉害。梦见了世德。

我们在一个热闹的集市上,突然就走失了。想打电话找到他,手机却无论如何都拨不出去。尽管毫无可能,但号码却一遍遍拨错,仿佛按键不是粘连就是迟滞,总是要么漏拨要么多按了数字,有时干脆是数字键盘毫无反应。我一遍遍拨号,满头大汗,心急如焚,最后好容易拨通,却是盲音,用户不在服务区……

是过去常做的那种梦,失联,无论如何都无法联系上。代表着现实中的无法沟通。然而,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做过这样梦了。此前没有什么人令我担心失联,焦虑于无法沟通。

下床来到窗边,拨开半扇窗帘在飘窗坐下,直到心跳慢慢平稳。凌晨三点,外面是空旷的黑夜,很安静,时间浓稠,仿佛停止流动。梦中的感受仍残留,那种无所适从与抓狂,仿佛走失的是我自己的心。难以忍受的孤寂。

世德曾说我是他被劈开的那一半,所以我们才如此契合。说如果离开我,他会死。我们在一起热烈地探究过爱情,都认同柏拉图《盛宴》中阿里斯托芬的说法:从前的人阴阳同体,有四只手四只脚,两张脸,四只眼睛两张嘴,一个人用的是现今两个人的材料。他们因为反叛,被宙斯吩咐阿波罗一截为二。被切成两半后,他们的力量削弱了,不断寻找着自己的另一半……而爱就是寻找被分开的另一半,以恢复成一个完整有力的人。

阿里斯托芬说,恢复完整性的人永远不会想要分离:“这一半想念那一半,他们想再合拢在一起,想到饭也不吃,事也不做,直到饿死为止。”

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相思。

就像不喜欢“痛苦”一样,我也不喜欢“相思”这个词。觉得矫情,又太过赤裸,使得人颜面全无。尽管如此,却再没有比元代人徐再思的诗更贴切的描述了: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然而我觉得徐再思说的不对——他说相思症候最猛烈的时候,是灯光半昏半暗、月亮半明半亮之时,但事实上,恐怕是不分早晚和时间地点的吧。

我曾经以为和世德在一起即是找到了彼此的另一半。以前总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或太过挑剔,为什么别人视之如珠如宝的人,我扫一眼都嫌耗费目力,别人可以相敬如冰我却非要热爱激情。也曾暗自揣测是否我的棱角格外之多,边缘太过锋利,直到遇见世德,似乎我的棱角他都喜欢,锋利的边缘他也能够消化,才开始觉得——也许他正是我被切割去的另一半。也许阿波罗切开我们的时候刀口已经磨损迟钝,以致于切口并不整齐,犬牙交错,所以我才那么难以与其他人适配。

世德说我性格有些硬,比他硬,但又说也好,有个性。

但我想到了宙斯……他说,看清你的蠢态。他让被一分为二的阴阳人,扭转去看他们自己被截开的面孔与身体,希望他们常常看见丑陋的截痕,可以学乖一点。

又是一个人了,那我学乖了吗……

需要学些什么,经验教训在哪里?我还无从把握。

抽了两根烟,仍是无法入睡,胃又开始作痛。吃了一粒芬必得,奢望能够同时止住心里的……痛……不,不适。

等待药效镇压胃痛的时间里,思绪仍是不听管教,无法不去涉及世德。此刻不知他在何处风凉水冷,与谁双宿双栖,只有我蠢笨得走不出来,还念念纠缠于过往。

好吧。

从妆台找出结实的橡皮筋,套上手腕,然后在腕部扯开,绷紧,放手。

粗大的皮筋狠狠落回手腕,弹出一条红色的痕迹,瞬即肿起。

咬牙,吸一口冷气。拽起,绷紧,再来。

又一条。

喘再一口气。

绷紧,再来。

直到左手腕的痛楚占据全部注意力,世德被成功地暂时驱逐出脑海。

这不是自残,只是自救。只要每次想起他便这样制造身体的疼痛,把他与疼痛的糟糕感受链接起来,假以时日就会形成条件反射,只要一念涉及他便会即刻联想到疼痛,由此可以断念。如同一个被火严重灼伤过的人,再也不会把手伸进火里炙烤。

当疼痛太过剧烈,那一刹那,一个人是不会想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的。

蜷缩着躺下,想要睡去。朦朦胧胧间,将睡未睡一刻,隔着巨大的未知的空间,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袭来。乍然一点微光,手机叮然亮起。

怦然心跳坐起,果然是世德。他竟发短信来。

电话和短信已被遗忘,之前我没想到要拉黑电话号码。是一条很长的短信。

他说:“回想到过去禁不住悲从中来,我感觉自己受到了重创。今晚坐在公园时,我以为你会出现。嘉叶,我是真真正正爱过你,付出远多于你看到和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努力和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疼一个人,体贴一个人。但是你令我体会到冷漠,把我加入黑名单,断绝往来,脑海里大约已经在筹备着下一个男人,令我觉得爱情就像生意。”

我的心痛与柔情在看到最后一句时消失殆尽。大半夜发短信来控诉我,这就是他要说的?瞬间腾起的愤怒使我将断联的决定与哀伤三周期抛诸脑后。

不假思索回复:“你一下绝情若此,又一再说要一个人,我怎知你不是另有所爱?说不爱就不爱,你要开悟,又要我怎样?为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问题,什么都怪我?”

他很快回过来,“是我的错,是我的愚蠢摧毁了自己。现在我不能从消极的情绪里走出来,对爱情、生活、工作,对一切陷入了消极,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想做。”

原来他还自知愚蠢。

只是,他摧毁的又何止他自己。

黑暗中有一点火光,那是我心底里的一小簇火苗微弱燃起。突然就想起了他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

圣诞夜他来找我那晚,穿了那么厚的衣服,已经有点感冒的迹象,然后就是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烧。然后烧刚退去,尚未痊愈他便说要开悟。是身体与精神双重痛苦后所以痛定思痛想要换一种方式去生活,还是高烧造成了大脑的改变?

换做任何一个人,如果突然说要开悟,大约都会被以为是烧坏了脑子。若非世德一直在关注灵性,难免我也会那样想。——事实上,我也并未排除高烧导致的大脑变化,尽管这种猜测和怀疑只占很小的比率。

最不愿相信——但却不能免除怀疑的,是世德是否受到了某种召唤。这样想法似乎怪力乱神了些,但史上不乏有人突然间大彻大悟或贯通领会了什么。只是感召世德的这位,不知是法力弱了些,还是认为世德功力不够,所以没有一下让他彻悟,而只是让他去寻求开悟。

我不大清楚的是,开悟是可以寻求的吗?还以为,是一种顿悟,突然而来的,仿佛外界强行塞过来,并非苦思冥想与百般努力的结果。但我又知道什么呢。

重头去读他的短信,重创,他以为我会去公园找他,以为会见到我……

我可以询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以为。为什么他会以为在他对我说想要自己一个人之后我还会去找他。又为什么我就不能脑海里已经在筹备着下一个男人。可以询问他为什么凌晨三点半给我发短信,询问他有什么用意。可以无休止地和他短信往复下去。

但是我发送的消息是,“爱我就来找我,任何问题我都和你一起面对。”

“对不起,”他却回复,“我现在回不到过去模样。”

“人每天都在变化,我并不活在过去。”

消息发出后,我的屏幕暗下去,再未亮起。我以为他会来,正在来的路上,以为会听到敲门声……我的心狂喜着,在家里奔忙:换衣服,打理乱蓬蓬的头发,收拾家里散乱放置的物品。

等待许久之后,没有人敲门,等来的只是又一条短信。他说,“睡吧,晚安。”

他这样想来招惹就招惹一下算什么?我下床穿衣,凌晨四点多裹挟着愤怒出门,跳上了出租车。

然而敲开房门见到世德的一刻,我平静下来。他瘦了,也黑了,头发剃得很短,犹如僧侣,胡子长出来没有刮,在唇边泛着一圈胡茬,正是历来更为我所喜欢的他有胡须的样子。我觉得这样更有魅力,更加有男人味,但他平时总是刮得很干净。他显然没睡,还穿着外出的衣服,像是回来不久。

“才回来。”我说,很平静,像是下午我们还在一起。

他看起来想抱我,却最终退缩,坐回沙发上,垂着头回答,“一直在公园,刚刚回来。”

点点头,我在另一只沙发坐下,扫了一眼放在沙发扶手上的ipad——屏幕正亮着。仅一瞬,赫然发现页面上竟然是我的微博。我收回目光,装作没看到,而世德也一无所觉。过一阵儿,屏幕自己熄了。想来应该是他正在看,起身开门时忘了关掉。

“你怎么来了。”他说。

“来看看你想怎样。”我语气淡淡。

他苦恼地抱住头,摇着,“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状态和之前不同了,不再向往爱情,可能不再能回到过去。”

“这些你已经说过了,我也已经知道。但为什么又发消息给我?”

“我不知道。”

圣诞节次日他也是如此,分明前一晚已经不欢而散,第二天却发来大段大段消息,也是这样说对爱情失去信心,最后沦为对我的指责。现在他说要开悟,不要爱情,我尊重,主动走远,不打扰,结果他又这样。然后他说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总之就是不知道,问什么都是不知道。

我已经不气了。我的微博许久未更新,甚至如果不是他刚刚在看,几乎已忘却微博的存在。我们也从未谈起过微博,他怎知我有又怎会翻到?一个真正放下的人不会还去孜孜追寻分手恋人曾经的痕迹。

沉默看他一阵,我说,“也许你的问题就是优柔寡断,没有魄力,不肯做决定,我们今天的现状全是你过去这样造成的。现在要么选择分开,那就不要再纠缠我,不要埋怨我云淡风轻;要么选择在一起,那就抛弃过往好好在一起。”

说“现在”时我用了着重语气,强调此时此地,这一刻。不要再翻旧账,不要再说过去的事情、过去的决定,此时此刻重新抉择。再抉择一次。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累了。我在公园待了一整天,从早上到刚才。”他又变回那个说话温柔的世德。

我看着他。

他起身走过来,牵我的手拉我站起来,“醒来决定好不好?”

“好。”我只能这样说,他确实疲惫又憔悴。

他的目光停驻在我的手臂上,“你的手腕怎么了?”

我的衣袖不知何时缩上去,露出了橡皮筋弹出的红肿。

“没事,不小心弄的。”我轻描淡写,试图抽出。

他却抓着不放,翻来覆去托着我的左臂查看,小心翼翼不碰到那一圈红肿,又检查右臂,直到确定那是唯一伤处。

“怎么弄的。”

“不知道啊。”我面不改色说谎,“你知道的,摄影棚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器材啊,道具啊,不知道就在哪里撞到还是碰到怎么的。”

憎恶谎言不代表不会撒谎,甚至我极可能是一个谎言高手,测谎仪也未必能够测出。我说的时候很真诚,自己都信以为真是这样一回事。用不着挖空心思去编造情节和原因,事实上瞬息之间我根本想不出有什么意外可以造成这样的伤痕,那么说得越多反而越假。扯谎的人,通常想用许多细节和描述来为自己的谎言增添真实性,却不明白,事实胜于雄辩,理直气壮的事情通常用不着向别人证明。证明,反而是因为心虚。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撒谎。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难道我要告诉世德,我是为了遗忘你?或者装可怜,你看看为了你我都干了什么?不,我不愿向他展示我的无能甚至无助,更不愿以此求取同情。

所以只能撒谎。

“怎么弄的你都不知道?你可真是迷糊。而且还是这样一圈。痛不痛?我去拿药膏。”

“不痛,皮外伤。”我拽住他。

但世德轻轻甩开我,去拿了青草膏回来。我盯一眼那刺眼的绿色,别过头去。他轻轻用手指涂抹在我的手腕上,一股清凉覆盖上去。与此同时,暖意也在心头盈起。

我把卷起的衣袖放下,“好了,那我走了,明天你醒来——”

“不要走。”他拽住我。

迟疑一下,他已拥我入怀。

熟悉、久违的怀抱,宽阔的肩膀,温暖厚实的胸膛,健壮、紧紧环绕的双臂,温热的呼吸,强有力的心跳……我感觉或许还没有完全失去他,或许,还可以重新再拥有……

我们没有做爱。似乎没有人有这样的想法和意识——尽管起初他留我时我以为他有。更加有可能的是我们都很疲惫。不单是身体上的困倦,还有心理上——隔阂与高墙仍在,无人知晓然后要怎样。也许世德知道,但他显然在犹豫和纠结。那么,就让此刻暂时陷于模糊吧,如他所说,醒来再决定。我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相会,他们说:虽然我喜欢你,却不喜欢今晚的约定;太仓促,太草率,太突然;太像闪电,让人来不及说“闪电”,就消隐而去。好人儿,晚安吧!这朵爱的蓓蕾,受着夏日催熟的暖风吹拂,在我们下次相见时,也许能开出美丽的花。

既来之则安之。也许醒来,我们也能重新开出美丽的花?

然而我却睡不着,直到6点还醒着,就这样一直捱到天亮。

晨光透过厚实的窗帘慢慢渗进来的时候,漆黑的房间渐渐开始有了朦胧的光亮。世德是真的睡着了,而且很沉。借着晨光端详他,仍然是一直紧蹙难得舒展的双眉,青黑胡茬在面颊肆虐得更凶了,嘴巴微微张着,发出轻微的呼吸。

习惯性手指呵呵气,想要去熨平他的眉间纹,却在中途顿住,怕弄醒他,怕他不悦,怕他因睡眠被打扰而烦躁。悄然起身,想起平安夜前夕的那天早上,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翻过他这座横亘的大山,只是今夕心境却已如此不同。那时心里满满都是呵护,怕吵醒他,现在却似乎还掺杂了担忧,怕他不高兴。尽管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但我的担忧从哪里来呢?

心内百味杂陈。因为一切都已经变了,我再也不感到可以有恃无恐。

公寓内还是原先样子,没有明显变化,只是那本台历自然已经不在书柜上了。墙上贴的灵性语录倍增,而我昨夜背对墙壁,并未发现这一点,现在才看清竟然从房间一直延续到厨房、洗手间,整间公寓几乎不再有大面积空白的墙面,一路都零散贴着圆珠笔手写的即时贴,上面是世德凌乱的字迹。

我站在过道里,就着室内仅有的一点微光,试图看清其中一张写的什么,然后毫无征兆的,一个画面叠现脑海……

一张大白板,写满蓝色黑色红色狂草字迹,一个仍然在奋笔疾书的背影……

再一个画面,那个背影的主人站在屋顶花园的围墙上走来走去,犹如醉仙,罔顾脚下的高空……

甩甩头,甩掉这些画面。

那么,世德也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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