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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摩天轮上的恐高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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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盒子。”我轻声说。

“什么。”世德问。

他似乎没有听清,但有时其实只不过是想要得到再一遍确认。

“没什么。”

我摇头,不愿再说。我不会告诉他,因为摩天轮是圆的,没有起点和终点,所以代表着爱情不会终结。不会告诉他,摩天轮是为了和喜欢的人一起跨越升空而存在的。尤其当到达顶点,会觉得世界上就只剩下你们两个,所以摩天轮也叫幸福盒子。

“我还没有搭过摩天轮。”我说。

“我也没有。”世德说。

儿童公园我们来过多次,但以前从未见摩天轮转动过,还以为它是坏的,故而已变成一件摆设。若是以前它在营运,那么哪怕在地上打滚我也会要世德带我去,他也一定会应允,但现在……他现在自然不会迁就我,何况他还恐高,尤其若知道那些和爱情相关的种种,恐怕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但我的双腿不想离开,驻足仰望,就是多看一阵也是好的。世德拉我却拉不动,叹口气,松开我的手径自走了。我懒得理他,反正他走路慢,我看一阵再去找他也不迟。

谁知世德很快又回转来,手上竟然拿着两张票。

我惊喜地跳起来,“你去买摩天轮的票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你这么大个人,一直站在摩天轮底下流口水吧。”他看上去既无奈又好笑。

我抱住他亲一口,“你最好了!”

他摇摇头,随我去排队。

搭摩天轮的基本都是家长带着孩子,或者十分年轻的小情侣,我一点没有感到自己和世德站在等候人群中显得突兀的自觉。就像米兰·昆德拉说的,我们身上有一部分东西始终生活在时间之外;也许我们只有在某些特定时刻,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年龄。

我忘乎所以时,从不从属于时间。

我看身侧的世德。他站在队列中却闭上了眼睛,脸上一无表情,不清楚是利用等候的时间短暂地冥想,还是单纯地闭目养神。也许是觉得吵闹,或者阳光刺眼。我不认为他会感到尴尬,为我们两个在排队搭摩天轮的人群中如此格格不入。他跟我,一直都不怎么在乎旁人的目光。现在,他更对自身之外的事物失去关注,更加不会在乎。

开始放行,我选了一个“盒子”欢天喜地钻进去,世德跟在身后,进来却坐在对面的座位上,说这样可以保持平衡。我笑,知道他是担心。不想纠正他,便随他,自己则把心神放在摩天轮逐渐的升高上。

天很蓝,还有大朵的白云,高处除了广阔,是缓慢安稳的宁静。虽然远不是可以媲美伦敦眼的那种,只是一个普通公园里以儿童为主要乘客的小东西,但也仍然是摩天轮,比周围的建筑都高,远处的高楼大厦逐一匍匐在脚下。

我兴奋地左顾右盼上蹿下跳,想要把进入视野的一切都装进相机,还不住召唤世德:“世德,你看那边。那里,还有那里。”

世德虚弱地警告说:“不要剧烈晃动,危险。”

然后他紧闭双眼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绷直的。

我凑近他,“你这么恐高?你睁开眼看看嘛,其实一点也不高。而且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他却不肯,只是摇头。僵硬样子令我笑坏了。

我一点不听话老实待着,又站在座椅上从高处往下拍风景,他也仅是微弱地说了一句“小心”,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受我蛊惑睁眼看一下高处的风景。

“快快,马上到最高点了。你快看一眼嘛世德。”

但是他反而眼睛闭的更加紧了。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我拍世德,他一无所觉。我又回身拍了一张我们的合影。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而他无需知道。

从摩天轮下来,我仍然意犹未尽,央求世德,“下次我们还来搭好不好?”

他说,“还搭?我的脚到现在都是软的。唉,这就是爱吧,我在上面都不敢睁眼,却陪你去坐。”

他说爱的时候浑然不觉,我却心里一跳。

知道他恐高,但从未想到这样严重,尤其无法与他健硕的身形联系起来。也从未见过他恐惧时的样子,他那样紧张,我只觉可爱又好笑,启动不了任何感同身受与同情。但是他说爱……

我小心翼翼把这个字揣在心里,窃喜着,却不敢再提,更不敢去问,生怕他会否认。

当然知道他还爱我,仍然大半夜为我剪指甲,又用挫刀一颗颗挫磨,仍然再晚也不怕劳累,帮我擦润肤乳,又按摩吸收……正因为知道他还爱,所以我才能够忍受现在的一切。

摩天轮,幸福盒子。那么,我的幸福也会持久的吧?

我们避开人群,终于找到一块人烟稀少的草坪,在一旁的长凳坐下,世德说,“那两本书你还在看吗?”

他指的是马哈拉吉的《我在》和《我就是那》。

我点头,“已经看完了。”

“有什么体悟?”

我意会到他除了惊叹我的阅读速度,可能也有些怀疑我是否会不求甚解。我沉思一下,决定不满足他的期待,和他探讨那些他认为有意义而我觉得没有意义的东西。抱持是允许他做自己,但不代表我要不做我自己,尤其不是假装感兴趣那些明明我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不对的东西。

于是我说,“恐怕我们得认可现存的世界,因为可能并没有另一个世界。”

“不,有的。我坚信有那样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获得自由。”世德很坚定。

“你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拥有自由。”

“你现在拥有的不叫自由。也根本没有自由意志这回事。”

自由意志是一个太大的话题,我自己也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因此和他争论是毫无意义的,就像摸着大象不同部位的两个盲人的争论一样徒劳。

我避重就轻,并用他的话来反驳:“难道每一个人不是可以有自己的定义?你常说所有的概念都只是一种观念。我想每个人应该可以拥有自己定义的自由和他认为的自由。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我是自由的。”

“‘你认为的’并不是真的。”

“那你何以对你认为的那样确信?”我目光灼灼,忍不住又开始挑战他的信念。

“我相信马哈拉吉说的,他有什么理由骗我呢?”

天哪,又是这一句。但我不依不饶,“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呢?”

“他为什么要说假话呢?”

一个人说假话可以有许多原因,我几乎立刻就可以给出至少5个以上理由。但和世德谈话不能太多逻辑,否则又会被他指责说我在用头脑。只要是从智性层面上探讨,几乎没有什么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但也正因我的头脑太好,过于强大,所以才一再被世德贬斥,说头脑是开悟的障碍,尽管我从未说过要开悟。而他一直在做的,正是摒弃头脑。

我便简单说,“当然我不是质疑他在说谎。只是你仅凭一本书、一个人的几句话就完全相信,会不会有点太仓促太草率了?”

“可是不只马哈拉吉一个人这样说,所有那些开悟的人说的都差不多。”

“好吧。”我勉强同意。

按捺下了想要做出的反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事情的正确与否,和多少人这样说、这样认为,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如同“有理不在声高”。总之我绝不会因为某件事别人都怎么说就认为应该那样、那样就是对的,我相信自己的亲身求证。

“试试放弃你的头脑。”世德说,“你读了《我就是那》,那么应该记得马哈拉吉说过:真实世界超越头脑的理解。我们通过欲望之网看世界,所看到的一切都被划分为快乐和痛苦、对和错、内部和外部。要看见真实的世界,你必须踏出这张网。”

我笑了,“哦,是吗?我记得马哈拉吉的另一段话,刚好可以作为此处对你的回应。”

世德心不在焉地起身,在草坪上来回踱步,我打开手机翻找,找到彩色划线部分,然后念那段绿色的文字给他听。

“寻求愉快和逃避不愉快有什么错?在快乐和痛苦这两岸之间的是生命的河流。只有当内心拒绝随生命流动,卡在岸边,那才会成为问题。随生命流动,我的意思是接纳——让来者来,去者去。不渴望,不恐惧,观察事实……”

“这段话有什么问题吗。”他问,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念。

“快乐和痛苦本身并没有问题,问题来自不接纳。”

果然每个人都是透过自己的滤镜看世界。世德关注的一切都与超脱、跳出有关,我关注的则都与接纳有关。所以同样一件事发生,他会想要回避、逃离,我想的却是抱持。

“可是逃避不快并没有错。”他说。

“没什么错,但为什么不试着接纳?”

他看着我。我立刻发觉自己说了句蠢话。如果能够避开不快,谁会迎难直上?我不也是为了眼前的愉快,不愿翻出昨晚的不快来?接纳,往往是避不开或不能避、又无法改变时的无奈之举。

如果能够让地球围绕我转动,我为什么要接受太阳每天的东升西落?

不愿、不能接纳,所以世德选择跳出、脱离。

“接纳就快乐,接纳就没有痛苦了?”他说。

我沉默。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我自己也才在试着接纳,磕磕绊绊,许多次想要暴起,想要放弃。

世德坐回长凳,闭上眼,意味着谈话结束,他将开始冥想,沉入他自己的世界。我安静起身,悄然走开。

是,马哈拉吉说的对,我们通过欲望之网看世界。各人有各人的欲望,我欲望爱情与欢乐,世德的欲望却已压缩成一个小点——他只要能够不痛苦就够了。

我已不是很介意我们在一起时的各自独处。事实上当内心平静时,我反而更享受这些短暂分开的时光。现在和世德在一起,除了做爱,大多时候是沉重的。没有琐碎日常的交谈,他不关心开悟以外的任何话题——甚至也不关心我,而我又没办法始终关注他所关注的那些,毕竟我只想好好生活。能够暂时做自己,做喜欢的事,不用一直察言观色仰人鼻息,是轻松愉快的。但这种轻松愉快与平静仅建立在我们在一起、相隔不远的现实上,不在一起的时候我无法保持这种心境。

我在花草间徜徉,先用眼睛然后用手机,捕捉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一只草生弥间风格的瓢虫,一只蜜蜂振翅欲飞的瞬间,两朵并蒂的小花。

置身大自然,花草绿树之间,人是没办法抑郁的。我也从不愿抑郁,抑郁与我的天性相悖,每一个不曾欢笑的时刻岂非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当瑞特离开斯嘉丽,斯嘉丽绝望了吗,不,斯嘉丽说,这些事我现在不去想它,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何况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使我焦虑郁结,世德就在身畔不远处,而且片刻前我们还搭了摩天轮。

正拍一朵陌生的花,收到消息,世德发来一系列摘录,来自《走向静默,如你本来》,室利·拉玛那·马哈希的着述,——但说是他的弟子整理出版的可能更为合适。一条摘录即是一张图片,原文用双引号括着,最末端是书名与作者,还有引自的章节。世德发来六七条之多。

他是希望我如他般,时时刻刻沉浸于灵性之中,不能稍有懈怠吗?

这本书我还没有看,不由有些好奇又是怎样一些说法。好吧,我愿意亦步亦趋,如他所愿。

“所谓‘证悟真我’,就是永久而连续不辍地觉知真我。真我是种纯然的‘存在’,是主观觉知有个‘我是’,但是完全没有任何‘我是这个’或‘我是那个’的感觉。真我没有主体、客体之分,只是觉知有个存在。”

若非摘录末尾清晰署名室利·拉玛那·马哈希,我会以为又是玛哈拉吉。完全是如出一辙的说法,连措辞都一样。要么,就是同一个译者?

接着看下一条。

“唯一需要做的,就只是放下对其他事物的觉知,就是不要去觉知‘非真我’。一旦舍弃对其他事物的觉知,剩下的就只有清净的觉知,那就是真我。”

“所谓证悟的境地,只是单纯的‘是’自己,不是去认知什么,也不是去成为什么。人只要证悟,这人就是那唯一的,而且从来只是那唯一的。那个境地无以言之,只能为之。”

这些句子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每一句也都明白,但它们合在一起却令我感到疑惑,似懂非懂,似是而非。对我简单直接的头脑来说,我就是我,我能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存在,为什么要去“证悟”什么“真我”?我如此热爱真实,极少作伪,对自己从来诚实以待,难道这样还是假我不成?

而且,我要那个“真我”做什么用呢?我的问题从来不是没有自我,而是自我太强大。

“在真我本然的视野中,身体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心往外望的视野中,而这个心又是受到‘幻’的力量所迷惑。‘幻’就是非真实的。会变易、有生灭的就是幻,反之就是真实的。”

读到这一条我有些明白世德有些观念的出处了。他认为会变的就是不真实的,所以一心想要追求恒久不变的东西。

可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才是准则。所以他只有去另一个世界追寻。

可是那个“真实”是什么,什么样的?我无从想象。

我开始向回走,边走边看。

“证悟不是得到什么新事物,它本来就有。你唯一需要做的是,摆脱‘我尚未证悟’的想法。寂静或平静就是‘证悟’。真我无时不在,只要你还有怀疑,觉得尚未证悟,其下手处就是摆脱这种想法……”

它本来就有。你唯一需要做的是,摆脱我尚未证悟的想法……我反复咀嚼着这段话。

那么,我是否可以说——我本来就是证悟的?也并没有一个“真我”需要追寻?

这个顿悟令我狂喜,忍不住加快步伐回到长凳那里,迫不及待想要与世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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