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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真我,一个需要被证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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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甘玛拉姗姗飘来,

向她的园林里飘来。

在园林门口,站着那个沙门,

皮肤晒得黝黑。

看到了那朵莲花,

他不禁对之深深行礼。

甘玛拉颔首含笑。

那年轻的沙门想,

把一切奉献

献给这位美丽的甘玛拉,

比献给那些诸神

也许更好。

——赫尔曼·黑塞《悉达多》

世德一见我便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宝贝,我似乎取得一点进展,有时能够在瞬间抓住那个飘忽的‘真我’片刻。但这种感觉非常不稳固,很快便失去,无法长时间安住在那个状态。”

我怔了怔,“是怎样的?”

“这种体验类似迷失。会忘记时间,感到自我正在一点点消融,有时又仿佛在慢慢扩展,扩展成海洋的感觉。那种感觉令人恐慌,很担心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仿佛被淹没……但清醒过来回到当下,又对之前的迷失感到某种舒适,似乎那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我不知该说什么。那么,“真我”是某种可以抓住的东西了?我无法想像一个人如何能够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起来。世德的描述正是给我这样的感觉。荒诞感。

但我又知道什么呢?不过读过一些灵性书籍,自以为知道一些东西,但事实上甚至连认真冥想都没有过,更遑论世德这样日以继夜地苦修了。所以,我知道些什么呢。

没有亲身体会亲身实证,说什么都只是自以为是,未免狂妄自大。

“看到我刚才发你的了吗。”世德说。

我点头。

他殷切地望我,使我觉得应该——也必须——说些什么。可是说什么呢,说我片刻前的所谓“顿悟”?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说呢,没什么不可以说,他的体悟是他的,我的体悟是我的。

但我终究试图用一种更为隐晦的方式来表达我的理解:“前两天我读到一本关于名画修复的书——”

世德插口道,“你怎么又读这个?宝贝,你的兴趣太广泛了,应该收敛些。”

应该,呵呵。

但我“是是是”态度谦恭,“对对,你说的对。这本书里讲到一件事,或者说是一个名画修复的细节——”

“我不关心这个。”

“我知道,但是请你耐心听我说完。”我摆摆手,对他的一再打断感到不满。失去了讲述细节的兴趣,我言简意赅说:“真我本来就在,如同你刮去一幅森林油画上厚厚的颜料,结果发现里面藏着一只野猪。”

他果然没有立刻理解。

我解释,“你原来会以为那幅画是一个骑马人悠闲地穿行森林,结果其实这幅画的真迹画的是一个打猎的场景。”

他仍在试图抓住我说了什么。

“只要把表面厚厚的颜料刮去,就会显露出画的真迹。如同真我——”

世德高兴地拍一下我的腿,“对,马哈希说过——一旦消除了非真我,剩下的就唯有真我。如果要腾出空间,只要移开东西即可,而不是从别的地方把空间带进来。”

我深思地望着世德,他的脸此刻闪耀着喜悦和光辉,不再是昨晚和早晨出门前的阴霾沉郁。想起上一次他说,生活幸福的人谁会去想开悟。那么他所谓开悟,不过是想要脱离痛苦和恐惧罢了。但他到底恐惧痛苦些什么,这件事我们从未探讨过。

眯眼直视了一下阳光,想到很可能随着我的问题的开启,此刻的所有快乐祥和都会消散殆尽。

可是也不能依靠回避来维持和平。我们都不是牡蛎,没有把砂粒变成珍珠的本事,只会使砂粒变毒瘤。

我终究还是开口,“世德,昨晚你因为什么突然就情绪低落?还有,能告诉我你的恐惧和痛苦是什么吗?”

太阳没有隐入云层里,世德脸上也没有明显的阴霾,他只是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感到意外。没有停顿过久,他说:“马哈希说苦痛之所以会产生,唯一的原因是我们把自己想象成分离的个人,彼此相涉,也和世界相涉。分离的幻象是心智所造出来的,它生出幻象所导致的苦痛又是由心智来承担。因此,苦痛是分别心所造出来的产物和后果,只要消除心智,就会发现苦痛也不存在。能够证悟真我的人就会发现不只是自己的苦痛不存在,且所有的苦痛都不存在。”

他又在对我背诵圣人语录。我皱眉,“不要念书或背诵,能不能用你自己的话来说?”

“不要不耐烦,”他摸摸我的手。“用我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所有的不如意,原因不是来自外在的人生,而是出于内在的自我。一切不快乐都是由于自我的缘故。如果能仔细检查自己的真我,就能明白人生完全没有苦难。人会受苦,那是因为在观念中把这个绝非自己的身体当作’我’,苦痛都是由于有这个幻觉而来……”

又是“我不是我的身体”那一套。我冲着天空翻白眼。

“我在问的是很个人的事情,问的是你,你能暂时抛开这些大道理来回答我吗?”我耐着性子说。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个人。你还没明白吗?所有不快乐和痛苦都是因为这个个人性。”

这话题无法继续下去。

我们的谈话总是这样陷入僵局。我问他昨晚的不快,这样具体的事情,他回以抽象的概念和理论,说一些十分超脱的话,什么“只要消除心智,苦痛就不存在”、“不快乐是由于自我”之类。我问的是原因和起因,他却给我解决方法,倒好像口口声声要摆脱痛苦和恐惧的那个人是我。他能消除心智吗,能摆脱自我吗?一个消除了心智、没有了自我的人会是什么样?我眼前立刻浮现出精神病院里那些恍惚呆滞的人。

又什么叫个人性?既然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个人,那么想要摆脱痛苦和恐惧的人是谁?难道是人类全体、万物总体吗?

至少我不在他那个“非个人性”的整体里面。我不想要痛苦恐惧,但绝不会用消除心智和失去自我来获得,更不可能寄望什么开悟。

世德从石凳上起身,缓缓踱步,最后在我身前停下,语气和缓地说,“嘉叶,我希望你明白,对我来说,不开悟我宁可死,即便开悟了我也不愿再回到个人性上来,不可能和谁建立什么关系。”

我抬头望着他,他语气和缓,态度却很坚决。

我笑了笑,“好啊,祝你早日开悟。你冥想吧,我去那边拍照。”

我起身离开他,径自去找那朵未拍完的不知名小花。

不要关系、不要爱情、我必须要开悟,这些话如同他的革命宣言,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声明一番。可是我这唯一观众与听众从未当面质疑过他的决心,更没有阻拦过。难道我不是试图和他保持同步吗?读他在读的书,看他希望我看的东西,思考他在琢磨的事情,陪他在灵性之路上行走……他这样一遍遍刻意声明,说给我听,所为何来?

为了让我对他不要抱有爱情的希望?

我自然是还抱有一些希望的,期望他回头,或者开悟后仍在一起。谁说开悟的人就非得独身呢?马哈拉吉不是照样有家室,克里希那穆提还有个女儿,修佛修道的人也有很多都是伴侣同修的。说不定某天我愿意和他一起修行,那样,更不妨碍在一起。

然后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就像真正要减肥、有决心减肥的人,不会天天把减肥挂在嘴上而从不行动一样,对某种宣言或信条坚定不移的人,恐怕也不必天天喊口号。世德是自己尚有怀疑和不确定吧,所以才这样一遍遍拿出来重申。

难道行动不是最好的说明吗,为什么他感到还有必要用语言?

我没有立下志愿要成为一个摄影师,只是因为喜欢就去做了,然后就成为。我需要天天对着别人喊,我要成为摄影师,不成宁可死,以此来表示决心吗?对别人呐喊的意义何在?

也许世德更多去做就不必不断发表革命宣言了。如果他真的不想要关系、不想要爱情,那就不必再和我保持往来,也不必像搭摩天轮后那样说什么“这就是爱”。他什么都不必说,只要不再见我、不再发出邀请就好。

所以,他终究是矛盾的,内心里还是想要,嘴上却一遍遍说着不要,最终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幸好我不会再对他说的话太过当真。

行动塑造我们,而非话语。

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大人带着孩子,放着机器猫或孙悟空,孤独的老人怡然自得,放着红黑两色的飞鹰。我驻足看了一会儿,佩服那些放得好的人。

我放风筝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小时候和二十岁出头时放过,都是等别人将风筝先放起来,然后接过线轴跑一阵,仅此而已,完全无法独立放飞,也无法保持风筝持久飞在高空。符合空气力学的风筝身体,负责平衡的尾巴,长长的有可能被缠住绊住甚至断掉的线,尤其还有完全无法预料的风,变化无常的拉力……这些都令我抓狂,桩桩在在,都充斥着不安全感与强烈的无法把握感。

好笑的是,人们却常用放风筝来比喻爱情关系,形容男人是风筝,女人是那根线——或者告诫女人如何收放手中的线,好像放风筝是一件十分简单容易之事。这同样也是份位,除非男人邀请女人做掌控他的风筝线,甘愿被掌控,否则只是不相干的风筝与线,毫无关联,何来收放。

我现在自然是无此份位的,没听人家世德一再强调,“不可能和谁建立什么关系”吗。

又仰头看了一阵。放风筝是一种多么微妙的感觉,像是给它高空翱翔的自由,但又无可避免的成为一种操纵。而且,那条线是那样细不可见,长不可测,看似牢牢掌控在手里,但树木、建筑物、风、甚至别人的风筝线,历历都是威胁,随时可以使线断掉……

这一切,何尝不是我们处境的活生生写照。

曾经,当我以为世德永远属于我、永远不会离开时,一根来自他过去的线突兀地横切过来,于是我手中的线被割断,一切分崩离析……

安全感是什么?安全感从不可得。

一切都可以很脆弱,爱情、关系、信任、忠诚,毫无安全感可言。似乎只要牵涉另一个人,便很难是安全的。我们或许能够把握自己,但即便对方是一只风筝,我们获准成为操控他的线,也未必就能把握对方。事实上,许多时候我们连自己也难以把握。

我对爱情毫无自信,对世德也是。

这同时也是谦卑,不狂妄地自认为可以把控一切,可以操纵外物与他人。

我顺着高空翱翔、几乎已不可见的那只红黑两色飞鹰的身影,想要寻找操纵它的那位老人。很想知道,他放得这样好,风筝线有没有断过。是从未断过,还是极其偶尔?他怎样看待这些事?

但是不知何时世德过来,牵我的手,“回去吧,我累了。”

“可是——”

“应该是刚才陪你坐摩天轮,透支太多。又说了许多话。现在只想回去躺一躺。”

“好。”

我顺从地和世德向回走,手牵着手。

生命也是脆弱的,我们犹如站立在流沙之上,不知哪一刻脚下以为坚固的地面就会开始陷落,死亡就会来临。但是,一个并肩而立生死与共的人,一双紧握不放开的手,或救人脱离于流沙,或陪同一起覆顶,何尝不是安全感。

对我来说,是人生至大安全感。

我抽出手在自己外套上抹了抹汗,又重新塞回世德手中,并用力握紧。他也紧紧回握。

晚上我们照旧欢爱,次日我离开,看到世德眼里有不舍之色,于是问他,“我走了,你会不会不舍得,会不会想我?”

他点点头。

我满意地笑了,“不见会想,我走了又寂寞,但在一起超过两天又想一个人待着,你说说你。”

他也笑,“老实说,其实许多时候都会想你,只是——”他没再说下去。

我明白这个“只是”。只是他不肯——不如说不敢——表达。是不想有负担。他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想承担任何责任,连心理负担都不想有。他希望我能够欣然接受目前的一切,然后还不要对未来怀抱希望。

小心藏起了我的患得患失,和世德挥手道别。

望着他的背影,无法不去想,目前这样下去,我和他以前的那些女人又有什么不同。一两周见一次,似乎主要目的是做爱,然后待两三天,分开,一两周后再见……如此循环往复,看谁耐不住先离开。我没问过世德,究竟有几次是他遇到了新的心仪人选,然后迫不及待地投入,离开了当前的所谓女友。

未必都是前女友们率先离开。即便是,也实在是被他逼的,谁好端端要一段这样畸形的关系。

但我能有什么选择呢。最简单的选择是离开他——也许还有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我能够,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寻回?

既然说了要抱持,那么就照单全收一切。

其实我也在修行。只是世德的修行是灵性向度,而我是磨炼心性。

伏尔泰说,“迷信是吞没世界的火焰,哲学可以将它扑灭。”

关于灵性我还有太多路要走,而哲学的距离就近多了。可是我并没有从哲学中获得慰藉,反而似乎连原本自以为清晰的东西也变得不清晰起来……

伊曼努尔·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说,我们无法穿透感官的帷幔,真正的世界我们是不可能了解的,他把这一层称为“本体世界”;我们理解的只跟“表象世界”有关,也就是我们所能观察到的事物,它们永远被我们的头脑影响,而宇宙的现实或许完全不是这样。按照康德的说法,也许就意味着世德所言的那种开悟不存在——并没有一个穿过玛雅之幕后的实相世界。

但是阿图尔·叔本华在他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批评康德,他说,不是这样。

叔本华说,在所有的心理活动中,我们都能感受到我们的意志,他称之为“生存意志”——一种永恒的对于求生和繁衍的追求。而这个驱动我们的意志是痛苦之源,一劳永逸的做法是从日常的挣扎中抽离,像隐士一样生活……

我从康德和叔本华身上看到了我与世德。我倾向于康德,世德却完全是叔本华悲观主义的翻版。也许他也像叔本华一样认为,生命只是一场始终被阻止的死亡,走路只是一次始终被阻止的摔倒。

我知道叔本华读《薄伽梵歌》。事实上我最早知道《薄伽梵歌》应该就是从他这里。而我会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因为一醒,那时他啃各种大部头的哲学着作,我唯独对这本情有独钟,大约叔本华读起来不像其它人那样艰涩。而真正拿起《薄伽梵歌》读,又是因为世德。

我不是一个易受影响的人,但总愿主动趋近自己所在意之人。

叔本华给他的贵宾犬每一只都取了同样的名字——阿特曼。Atman,梵文,《奥义书》中的“自我”或“灵魂”。不知是否就是世德口口声声的那个“真我”。

哲学既没有扑灭也没有解答我的困惑。也许我需要重读《薄伽梵歌》和《奥义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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